高三的最后一节晚自习,我对着黑白简单表盘上的分针愣怔怔发呆。就像曾经无数次觑觎它指向整点一样,我满心满眼都希望它顺时针转动的速度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
这是我在沉重得透不过气的一年内,每日唯一给自己留下的一点放松时光——放学最后十分钟。
一整日紧绷的神经,随着黑白指针的一刻一刻的跳跃,渐渐松弛。宛如射箭者缓缓收回在弦上本该发射的箭。
耳畔漆黑的夜空是无声的静谧,四五十人在盏盏明亮的灯光下不时传出纸张摩擦、练习册被叠摞又被抽出的声响。
最后八分钟,已经有按捺不住的同学,开始收拾今夜挑灯的资料。我听到羽绒服穿在身上的刮擦声,短暂拉紧的拉链声与窃窃私语的交谈声。
“沈杳杳!”
我听到极小的一声气声,有人在叫我。
我以为是于思雁。我、于思雁和李晚星、王灼关系很好,我们天天晚上放学会相伴走回宿舍。大家约好了,如果有谁要洗头,一定要提前向其余人说一声,免得她打铃跑了,另外几人还在干巴巴地等。
我伏低身子向右回过头,却见于思雁绞着她耳边的短发,面容疲惫,眼神矍铄,目中全是面前的卷子,压根没有同我说话时蠢蠢欲动的模样。
“嘿!沈杳杳!”
那个气声明显更多,隐约有些男声的粗犷。
我算是听清了,这回是在我脖子向右后的情况下,从头顶传来的。
我抬起头,直视一个走道对面的陈涯的眼睛,在其中看到了我的倒影:“嗯?”
陈涯移开目光,手指一指我摞得高高的书架上,摊开的英语阅读。
纸张被灯光照得宛若漂白。
他学着班主任的语气,压低声音道:
“学习!最后五分钟也得学!每天少学五分钟,到了高考前,就比别人少学一千分钟!”
“不太想学了。”我不太高兴别人管我的事,虽然我知道他在开玩笑。
于是我同样以开玩笑的语气,对他说道:“有没有手机?拿给我玩玩。”
手机自然不敢有,有也是没有的,学校对手机的严查,俨然已几近走火入魔。
陈涯对学习的事不太上心,他摆出“我可没有”的表情,思索片刻,又从桌洞深处掏出一本书,递给我。
“无聊可以看这个。”
他的语气有试探,又有隐隐的担忧。
讨好型人格下意识的举动,便是非常给对方面子地接过书本,然后像模像样顺着他别上的书签那页打开,翻看两页。
看着看着,我才发觉,这是一本历史学书籍,有许多许多高深的、我看不懂的文言文。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陈涯用他谈不上漂亮的字,一笔一画认真写下备注、书记。
看不懂。
我方要合上书本准备结束话题,顺便收拾我的书包准备晚上回去啃没做完的数学题,他的手指尖便指到了我压根没在看的一行。
“这是今天考的语文卷子上那篇文言文的出处。”他语气颇为洋洋自得。
我“讨好”地看一眼书的封面,又“讨好”地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哦,原来是《通鉴纪事本末》。”
不知为何,现在站在海边的我,还能够清晰地将这本史书的名字从我的回忆中剥离出来。
他注意到我“讨好”的神色,顿时双目发亮。整个班都不喜欢历史,而他以为我和他一样有兴趣,故而竟如打开了堤坝的坝口,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他讲起历史,并不让人觉得枯味反感,反而十分生动有趣,我的确能听进去一些。
然而在这个乌泱泱的晚自习时段,全班只有极少数人说话的情形之下,我一边极少量地摄入他口中的信息,一边心惊胆战害怕下一秒门口处会冒出一个老师的头将我们逮个正着,一边又瞄着表看着打放学铃倒计时几秒。
沈杳杳!讨好型人格,连说拒绝的勇气都没有,你没救了!
然后,当天晚上的结果就是,打完铃陈涯还在说个不停,我一直没好意思打断。直到于思雁绕到前门催促我,不,催促陈涯,我才被救出来。
可能陈涯以为他终于在这样一个机器班里遇上了知音,故而此后,我们竟莫名熟络起来。
除了问问题,他开始问我下一节课上什么,腆着脸把自己的垃圾塞到我的垃圾袋里,嬉皮笑脸喊着“谢谢姐”随手抽我桌上放的抽纸,还拜托我帮他看着班主任,别被抓到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