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回一天家。周六中午临放学五分钟，大家纷纷按耐不住，开始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能清楚的听到书本叠在一起的闷声、无数行李箱滚轮摩擦过路面的轰鸣声，和熟悉走廊里回荡着回音的交谈声。

我急得有些焦头烂额，满桌凌乱抽不出手收拾。多余放不下的练习册和无处安放的水杯，我询问旁边几乎收拾干净的陈涯，能否借放一下。

陈涯眼看着我将十几本厚厚的书砸在他可怜的桌子上，书桌瞬间没了空地。

我机智地将自己水杯叠在他的水杯之上，他的水杯是矮矮胖胖的保温水壶，正好托住我玲珑的玻璃杯底盘。

我向他道一声谢，再回头时，却见我小小的玻璃杯竟然顶天立地地脚踏陈涯的桌子中央，头顶他又胖又矮的重水壶。

玻璃杯可怜巴巴的，宛如一个刚学会走路，就被套上职业装赶上职场去争夺销冠的孩童一般。

这个比喻尽管略显荒诞，但确实是那时我在转瞬之间脑海中浮现的想法。

我迅速瞅一眼远处收拾包的陈涯。他是走读生，不用每周带太多东西回家。

我迅速调换一下两个水杯的位置，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书包。

陈涯第二次动手时，被我抓个正着。我佯作生气道：“干什么呀？”

陈涯义正严辞地回答我：“不能让你骑到我头上。”

“你忍心看我的杯子扛着你的桶吗？”我痛心地将两个杯子拨乱反正。

陈涯十分不服气地再用他的大水杯压在我的玻璃杯上。

我们如同两个赌气的小孩一般，你动完手，我再倒回来。如此三番，我的东西都要收拾不完了。

“就这样！”

我将玻璃杯狠狠放在上面的位置，不成想话音刚落，级部主任猛然突袭进班，拍着门大声斥道：

“还没放学呢！收拾什么？吵什么？！”

大家纷纷垂头坐在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座位上，大气都不敢喘。

我的屁股条件反射般同椅子贴合，头深深埋进桌子上还算整洁的一摞书后，有些庆幸我没有把书全都收起来，不像陈涯……

我下意识扭头去看他，却见他的头也埋着，埋在我放在他桌上的十几本练习册后。

很巧的是，他也缩着脖子向我看过来。

“你看看你的桌子上！”级部主任指着第一排的空桌子，怒斥空桌子位置上的人，“放学了吗？！你这几分钟干什么啊？！”

我瞄了一眼级部主任。

我的书！我对着陈涯比口型。

陈涯也瞄了一眼级部主任，继而弯下身子，借着我那一摞厚厚的书挡住级部主任的目光，再次将我们俩人水杯的位置调换。

而后全然没有再多向我这里望一眼，施施然拿起了《通鉴纪事本末》继续装模作样捧读。

我瞪着眼睛“啧”一声，他目光又是顽劣又是寻衅似的向我探过来。级部主任的训斥声不绝于耳，我缩着脑袋顶风作案。

“还没看完？”我比着口型，轻声问他。

他将书皮合上，指了指侧边：通鉴纪事本末：四。

“一共十二册。”他连比划带口型。

我悄声说：“水杯换回来！”

他立刻坐直身子，没有一点想和我继续交流的表现。他伸出五指摆一摆，拒不履行。

“叮铃——”放学铃猛然响起。级部主任踏着铃声下班，大家欢呼起来，完全忘记方才那一茬插曲，接着收拾起来。

我的目光仍然死死盯着两个叠在一块的水杯。

陈涯望着我怨妇一般的眼神，右手扶额，好半晌，他抿起双唇，竟伸出手将我的小玻璃杯放回他的大杯子上面。

我这才将冷下的脸重新扬起笑颜，竟暗暗有些一场比赛胜利后的喜悦。

就在此刻，暗沉的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我随着众人惊呼着跑到走廊上的露天阳台。于思雁搂着我的左臂激动地几乎跳起来，我的身子被搂得歪斜，而我的余光，却久久停留在不远处拥挤着的人群中那抹对我来说尤为鲜艳的白色。

那日，于思雁以为我在呆呆地看雪。只有我自己知道，唯有斜仰过头看雪的角度，才能将他不留痕迹地收拢进我的视野内，哪怕只是一抹平平无奇的白色身影。

“水杯战争”胜利的笑容一直持续到我拎着行李箱蹦蹦跳跳回到家中，仿佛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孩捏着一块钱的纸币，兴高采烈地前往小卖部买心仪已久的水果棒棒糖。

怎么能笑这么久啊？

沈杳杳，你真没出息！

———————————————

于思雁有些微醺，而我喝酒却犹如将盐排到海水中，看不出一点成效。接连灌了两杯却依旧雷打不动，甚至从未感到过自己如此清醒。

“杳杳……其实我也羡慕你，我也嫉妒过你……嫉妒你其实洗把脸都能赶上我涂素颜霜，嫉妒你平常不背单词但是英语轻轻松松考一百三，嫉妒你可以全身心放在学习上……”

于思雁断断续续说着无厘头的话，我静静地坐在她对面听着，却觉得她其实，还是不够了解我。

我不背单词，是因为我在高三前就背完了三千五词汇；而我一刻都不曾没有全身心放在学习上，在最后那段时光，对陈涯的一丝丝算不上体面的情感，宛如生生将我从弯曲的树枝强行掰直，双向顶开石缝间的罅隙。

那是一段甜蜜却苦涩的路，哪怕我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如同走过万里长征般的忆苦思甜。

万里长征或许有同志的鼓励和对未来的革命信仰支撑，而我的高三，只有那一点点精神慰藉。

就如同儿时学校栽种了一棵槐花树，撷下一朵槐花去舔舐其中的花蜜，舌尖只有一丝小小、淡淡的甜味，却足矣。

父母怕我营养赶不上脑力消耗，每周都会去学校送一零食、水果、面包等等。大部分时间，我是来不及吃光的，会分给周围人。同样，也会装作漫不经心地递一份给陈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