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的黄昏,夕阳投下深红色的柔光撒在兄弟俩后背上,他们并排站在正屋墙角边上,屁股上还残留着父亲愤怒的脚印,母亲也破天荒的用树枝抽了他们几下。
挂在肖天风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涸,新的泪水又哗哗的流了下来,这是肖天风唯一一套没有补丁的衣服,他是如此的珍爱,如今这身衣服突然间就成了废料。
自从上学以来,肖天风穿这身衣服时都格外的小心,尽可能的保持干净整洁,深怕有一点点的摩擦损坏,实在不可避免的脏了,肖天风也是放学到家,抓紧时间自己清洗并晾晒起来,争取第二天上学能够继续穿上;偶尔阴雨天气,湿气重,衣服难以风干,肖天风也是硬着头皮穿在身上,靠着自身的热量把衣服暖干。这套陪了肖天风这么长时间的衣服,也只有在周末的时候才是它休息的时间。
此刻把所有的愤怒都迁到了他哥哥的身上,肖天风没忍住,偷偷地踢了他一下。肖天风知道家里重新做一套衣服有多么不容易。每年仅有在快过年的时候,他的妈妈才会到街上赶集,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把整个街都对比完了,最后选定点布料,买回来给姊妹几个中因长身体而导致衣服变小穿不下的,做一套可以穿的久些而故意稍微大些尺码的衣服。家里淘汰下来的衣服则给后面的几个孩子续穿,直到所有的衣服都残破不堪,才会被肖天风妈妈当做制作布鞋的原料。
肖天风的几个姐姐基本都非常爱惜自己身上的衣服,因为她们都明白家里衣服传承的这个规律,直到身体长的太高,衣服穿不下时,穿过的衣服依然像新的一样。而这一切遇上肖天雨时基本上就戛然而止,肖天雨不管不顾这些,衣服该怎么穿还是怎么穿,想要玩的就是豁出去玩,长时间下来,他穿过的衣服基本上都遍体鳞伤、窟窿朝天,没有一件是完整如新的。
肖天风也想穿姐姐们淘汰下来的衣服,但是一些女孩的衣服压根就没法穿。相比之下,哥哥肖天雨淘汰下来的衣服却刚好合着肖天风的身高,所以自从肖天风有记忆起,他就一直穿着哥哥淘汰下来,打了补丁的旧衣服。
一年到头来,肖天风身上屈指可数的,可以穿上的新东西基本就是他爸爸经常买的军绿色解放鞋,以及他的妈妈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各式各样、精致的布鞋。
肖天风的妈妈高中毕业,在她的那个年代算是比较高的学历了,肖天风不太明白妈妈读了那么多书,境况和其他的妇女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依旧像孺子牛般辛劳地耕耘在黄土地上,倾尽全力照顾着这一大家庭的人。在肖天风的眼里,妈妈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会像男人一样干体力活,擒手就来;也像其他家庭主妇一样,炒菜做饭,穿针引线,几乎样样精通,是个特别能干的人。
被妈妈抽打的几下,肖天风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内心深处却五味杂陈般地感受到了妈妈的无奈与心酸。
哭得正伤心的肖天风被哥哥肖天雨用手指轻轻点了下,轻声地让他不要再哭了,一切都是他闯的祸,不要责怪自己。
肖天雨自顾自地站在那儿,无聊得抠起了墙上的砖缝,他哪里懂得弟弟敏感、细腻的内心,怎会明白肖天风思绪里的百转千回。
肖天风还在里屋倒腾自己的小玩意儿,只听见哥哥肖天雨在外面,带着紧张又难耐的声音,压着嗓门喊叫着自己的名字。肖天风开始并没有回应,依旧在屋内没有出去,但是肖天雨的声音却愈发的急促起来。
肖天风跑出来看到哥哥穿着裤衩光着腿,瘫坐在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旁。他顿时火冒三丈,满心奇怪地走到他哥哥的跟前,看见肖天雨的裤子绑在了左腿肚的位置,透着茵茵红色。
肖天雨急切地向肖天风说道,“我受伤了,快点帮我把车子推到原先的位置,再过来扶我一下。”
肖天风看的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按照哥哥的指示,放好自行车,将他扶坐在门口桃树下的板凳上。
“腿上被戳了个洞,快点去拿爸爸常用的那瓶白酒和桌子上的云南白药来。”
肖天风被哥哥肖天雨的这番话彻底惊到了,赶忙回身跑去把东西都拿了过来。
只见肖天雨慢慢地解开系在左腿肚上的裤子,一股鲜红色的血液顺着拿开的裤子,从一个圆形的小孔慢慢地流了出来,肖天风呆呆地看着,毫无知觉地哭了起来。
肖天雨焦急地喊着肖天风,让他帮忙按住他的左腿,肖天风麻木地用满是手汗的双手紧紧握住哥哥的脚踝位置。肖天雨拿起酒瓶,扯开盖子,学着爸爸的样子,就把白酒往腿上那个还在缓慢渗血的小圆孔倒了上去,肖天雨剧烈地抖动着双腿,将肖天风踢到在地,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
肖天风彻底的被吓得懵住了,更加激动地哭了起来,肖天雨浑身颤抖,让弟弟赶紧给他伤口上敷云南白药粉。
惊吓中的肖天风,哆哆嗦嗦,不断地把药粉撒在哥哥的伤口上,掩盖渗出的血液,又慌里慌张的跑去把之前爸爸手上割伤用的棉花和胶布拿来,擦净伤口周边的血迹,慢慢地给包扎上。
肖天风按照哥哥的安排把裤子放进盆里用煤油预洗一遍,又用老肥皂揉搓一遍,看洗净没有了血液的痕迹,晾晒了起来,又把地上的血迹用铁锹铲去,一切恢复到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还没等肖天风发问,换好裤子的肖天雨就轻描淡写地说道。
“骑自行车练习的时候,一辆开得贼快的拖拉机,几乎靠着边从我身旁跑了过去,恰巧道路不平,我一紧张就跌倒了,被自行车脚踏板的铁杆给戳了一下。”
“那后面怎么办?回来要和爸妈说一下,带你去医院看看。”
“哪有那个必要?爸爸干活受伤都用这个高度的白酒浇一下,撒点云南白药啊,后面都好好的。我感觉伤口也没多深,刚开始血流的多,一会儿就不怎么流了,而且现在感觉也不怎么疼了。”
“那你上学走路肯定疼啊?”
“现在正好是周末,等星期一上学估计差不多了,伤口在小腿肚上也不影响走路,不用担心我。等爸爸妈妈和姐姐干活回来,记住了,什么也不要说啊!”
“你看,这走起路来一点也不影响,也看不出受过伤。”肖天雨无所谓地,在弟弟的面前比划起来。
肖天风无言以对,跌倒损伤对于他哥哥简直像家常便饭一样,也记不清被教训了多少次。他明白以父亲的火暴脾气,知道这件事情非把哥哥毒打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肖天风见哥哥没什么大碍,索性不再想着他了。
星期一,天刚蒙蒙亮,肖天风就爬了起来,穿上了一件屁股上补丁稍微小些的裤子,套好上衣,洗漱完毕就钻进了东边屋里,在灶台旁开始烧水煮稀饭。
划过火柴,微弱的火星在稻草团里蔓延开来,肖天风赶忙把已经燃起的稻草送入灶台内部,顺手抓起灶台后面的黄豆秸秆塞了进去,火苗乎乎地燃烧起来,整个炉膛变成了火红。
等到肖天风最小的姐姐洗漱完毕,进入屋内,灶台上锅里的水已经沸腾起来。他的姐姐左手拿起舀了玉米粉的葫芦瓢,右手拿起锅勺子在锅里搅动,一边颠葫芦瓢,一边用右手里的勺子不停地搅拌,玉米粉从瓢里均匀的散落在锅里,与沸腾的热水融合成浓稠适当的玉米稀,肖天风又加了一把火,把混合匀称的玉米稀饭彻底烧开,锅里冒起无数个微小的泡沫,一大锅金黄色的玉米稀饭就烧好了。
做好一大锅饭是肖天风的小姐姐每天早晨必须做的事情,这锅沉甸甸的玉米稀饭配点咸菜或馒头不仅是姊妹三个的早餐,也是肖天风父母的早饭和午饭。肖天风其他的几个姐姐,除了一个在县城的亲戚家,剩下的都在路途较远的镇上读初中,平时基本都住在学校,只有周末的时候会回来一次,无形中增加了肖天风小姐姐的负担,平日里承担了妈妈以外绝大多数的家务。
肖天风不同寻常的举动使得他姐姐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充满了欣慰,她早上有了更多的时间,能够更加从容不迫地处理自己的事情,不必掐着时间点,匆忙地赶往学校。
随意喝了几口稀饭,肖天风抓起军绿色的书包急吼吼地就往学校奔了去。肖天风的情绪在崩坏的边缘,胸口有种喘不过气的压抑感,他疾步快走,不想在路上碰到同学或者其他学生,亦不希望有谁和他结伴而行。肖天风看了看衣服肘部的补丁,又扭头看了看屁股上的那个,无奈地祈祷学校不要有什么公共活动,班里也不要有事情打扰他,希望不要有人关注他身上虽整齐干净却补丁覆盖的衣服,照顾下他那不知从何时升起来的宝贵自尊。
肖天风尽可能的减少不必要的走动,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座位上,翻着桌子上的书,千方百计的降低他对同学们的存在感。
事与愿违,课堂上,老师让肖天风站到讲台前带领大家诵读一篇课文,以肖天风的阅读识字能力,加之此前经过老师几次强迫式的领读训练,这项任务完全是小儿科,根本没有一点难度。但这一刻,肖天风仿佛僵在了座位上,一动不动,老师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要求,肖天风依旧没有动静。此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肖天风红着脸,抬头看见了老师殷切的目光,他不得不扭捏地站起来,缓缓地走到讲台前面。
他用余光洒向了台下的同学们,个个脸上带着笑嘻嘻的面容,瞧着他。肖天风努力地保持平静,结结巴巴的读出了文章的第一句,紧接着大家跟着齐声读了起来。他顺势看向了那个自带光芒的女孩,她正认真地看着书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肖天风不太清楚用了多久,读完了那篇课文,只觉得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
一整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肖天风看着同学们在放学铃响后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教室,他才收拾书包远远地跟在后面。很快,其他年级被拖堂的学生也汇入了放学的洪流,肖天风一股脑地跟在几个奔跑的学生身后,快速跑进了他很少走过的那条林间小道。
这条蜿蜒的林间小道,很少有人涉及,是肖天风在探索其他到学校的路径时无意中发现的。穿过藤蔓覆盖的窄小路口,一片大树参差不齐的长在仅能容纳两人并排行走的道路两边,顺着小道一路向前,旁边有三间稍显破败的房子,房子旁边不远处有一条被盖满树叶的长长的浅沟。
肖天风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小道两边的杂草长得非常茂密,有的躺倒在了路上,肖天风不得不找了个树枝在前面探路。那几间房子大门紧闭,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看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肖天风无漫无目的的用树枝抽打着路边的野草,忽然间,从房子的旁边跳出一只灰白色的大狗,怔怔的看着他。肖天风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不知所措,紧紧地握了握手里的树枝。
不看则已,仔细端详起来,肖天风的冷汗就蹭蹭的流了下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丑陋不堪、仿佛疯了一样的野狗,一只眼睛黑黢黢的闭着拖着同样乌黑的残留泪痕,另一只眼睛翻着白瞳,冒着恶狠狠的目光;两排长短不一的獠牙撑着长长的舌头,拉着丝的口水顺着耷拉的嘴角断断续续地滴下来;浑身灰白相间的毛发稀稀疏疏的分布在身上,几道深深的疤痕烙在浅灰色的皮肤上;短短的尾巴光秃秃地立在身后,没附着几根毛发。
肖天风只觉得喉咙发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狗的动向,缓慢的向前移动,一步,一步,又一步...发现那只狗并没有发起任何动作,肖天风甩开膀子,用尽全力飞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