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大怒过后，东方忆舟反而麻木了。

她像一个拥有巨额财富的人，突然有一天发现，曾经无比珍惜的财富，真正的面目其实是骷髅，是毒药。

一切都是假的，人是假的，心是假的，宠爱是假的，情义也是假的。

皇宫是她的家，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十七年来，她在这里犹如众星拱月，各宫妃嫔、皇子公主、太监宫女，每个人都喜欢她，都奉承她。

现在她死了，竟没有人为她伤心难过，人们好像一夜之间就把长公主东方忆舟遗忘了，没人再提起这个人。

这虚伪的人间，真是可笑。

东方忆舟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只能无聊地到处溜跶。

没想到，在皇宫里无人提及的长公主东方忆舟，于市井间竟火成了半边天。

酒楼茶肆里，米店布庄里，就连街头巷尾俩熟人巧遇都会提起她。

“哎，你听说了吗？长公主刚嫁进相府当天就没啦。”

“听说了听说了，真是可怜，才十七岁，这下子先皇的最后一点血脉也没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她这些年深得皇上宠爱，谁都知道皇上待她比其它皇子公主都好，也算是有福之人了。”

“这话不错，长公主真真是个有福的，听说相府要为她停灵三十五日呐。”

“哎哟，真是不得了，公侯王爷停灵也才二十八日，这是仅次于帝王四十九日的规制啊，相府就算再重视长公主，也不能越了规制吧。”

“那是，要不是得了皇上的准许，相府哪里敢这么做？无论身前身后，咱们皇上对长公主是真的好啊。”

“听说相府大公子日日哭灵，都哭晕过去好几回了，真是位重情重义的君子。”

“何止啊，宗大公子还在灵前发誓永不再娶，要为长公主守节一辈子呐。”

“天哪，真是闻所未闻，听说他们还没有洞房，大公子为了长公主，这是甘愿一辈子鳏寡孤独了啊。”

“啧啧啧，长公主这是什么福气哟……”

“啧啧啧，”东方忆舟撇了撇嘴，“这么好的福气，你们谁想要谁拿去吧。”

因为这件事，相府大公子宗清浩的名望一时无两，东方忆舟忍不住再次打道丞相府，要去狠狠地呸他一口。

相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挂满了白幡，锁呐响器，和尚道士，哭灵的守灵的乱成一团，竟比大婚那日还热闹。

一个灰胡子道士烧了一道黄符，挂在剑尖上，拉着长腔高唱：“魂兮——归来——”

东方忆舟大喜，赶紧飘到他面前，大声道：“我来了！”

道士愣愣地盯了她片刻，突然尖叫一声，撒丫子就跑。

东方忆舟冲着他的背影大骂：“还以为你有多高的道行，不能让我生，也不能超度我死，把我叫过来干什么？”

她飘到停灵的正堂，看见宗清浩跪在棺旁，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还拍打着棺材板，作出一副悲痛欲绝的形容。

旁边一堆前来吊唁的宾客纷纷劝他节哀。

东方忆舟照宗清浩头上呸了一口，骂道：“臭不要脸的，再这般惺惺作态，本公主就变成僵尸跳出来，活活吓死你个死变态。”

仇人就在眼前，却奈何不了他，耍耍嘴皮子对方都听不到，怕自己做了鬼还要再被怄死一次，东方忆舟离开前院，朝后院清净处飘去。

路过一个格外空荡的院子，屋里传出低沉的男人谈话声，声音很耳熟，竟是宗丞相和宗清哲父子俩。

那么这里一定是宗清哲的院子了。

东方忆舟撇了撇嘴。

宗清哲那厮一点情趣都没有，就是个只会打架的武夫，瞧瞧这诺大个院子，空空荡荡的，亭台山石、小桥流水、花草树木一概皆无。

哪里像住处，明明就是个演武场。

别人都在前院忙碌，他一个相府的二公子不去迎宾送客，倒在屋子里头躲轻闲，是不是正被他爹教训呢？

东方忆舟最喜欢宗清哲倒霉，可惜他武力值比较强大，倒霉的往往是别人，没想到在这无聊的鬼生里，竟然有机会看他受挫吃瘪，真是难得的乐事。

东方忆舟大大方方地飘进了屋。

室内果然气氛严肃，宗远山和宗清哲二人隔着一张几相对而坐，却并非是东方忆舟期待的老子教训儿子。

即便在父亲面前，宗清哲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冷清脸。东方忆舟完全有理由相信，宗清哲确实是一个天生不会笑的人。

宗远山道：“此事必有蹊跷，明眼人哪个不知？只是眼下局势不明，又是太子在主导此事，我们不便轻举妄动，公然违背皇上的意思。”

宗清哲道：“父亲，我知道您行事一向谨慎，可是，长公主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咱们相府真能脱得了干系？”

听见他们谈论的竟是自己，东方忆舟不由精神一振。

“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并不打算追究此事。”

“此时不追究，不意味着以后不追究。父亲，您很清楚，皇上对您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

宗远山叹了一声，道：“哲儿，为父也有许多不得已，我们力量有限，只能保住最重要的。”

“我一直以为对父亲来说，长公主才是最重要的，毕竟她是先皇唯一的血脉，您不是一直在守护她吗？”

“我……”

宗远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

宗远山想告诉儿子，一直守护东方忆舟只不过是个幌子，自己真正想守护的，是他宗清哲，因为，他才是先皇真正的血脉，是他们这些卧薪尝胆了十七年的老臣们拨乱反正、匡扶正统的唯一希望。

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宗清哲也还太年轻，贸然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是东方哲，太过危险。

宗远山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到宗清哲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哲儿，听为父的话，莫要轻举妄动。”

说罢抬步走出了房门。

东方忆舟不由自嘲地一笑。

总算还有人记得她，哪怕宗清哲想帮她出头只是为了相府的安危，也足以让她荒芜一片的心感到一丝慰藉了。

她飘向宗清哲，弯腰凑到他的脸前。

还是熟悉的那张脸，俊美到无法形容，严肃到无法形容，那两道英气逼人的剑眉从来就没有舒展过，真是讨厌。

“宗清哲，你这个不会笑的家伙，我当真到死都没有看到你笑过呢。谢谢你呀，你那么讨厌我，竟还肯替我说几句话，我做鬼也会记得你的。”

说罢噗嗤一笑，转身飘了出去。

宗清哲端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