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郊外向东行出三十里。
雪越下越大，柳妙凡每一步都深深陷入雪地。
来到一座残破不堪，四处漏风的庙宇门前。
他吐了口白气，走进庙中。
庙宇中靠背墙壁前，坐着一个被削去半边身子的泥塑佛像，切口光滑平整。
半身佛像前的佛龛上，摆着一些碟子，积满尘灰，随处可见的蜘蛛网，昭示着这个庙宇已经败落荒废了很久。
庙中心的地面上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火塘，焰火正旺，火星噼啪作响，时不时飞溅出少许，一旁，侧躺安睡着一位白发布衣的老者。
柳妙凡缓步而来，席地而坐，捡起旁边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塘中的薪柴。
听到动静，白发老者睁开苍老惺忪的睡眼，看了柳妙凡一眼，又阖上眼眸。
“看看谁来了。”
柳妙凡的手心出现一团光影。
光影中，一位身穿绿衣，青丝结鬟的妙龄少女立在面前，明眸善睐，笑意盈盈。
白发老者睁开眼皮，眼眸微微睁大。
绿衣少女扭动腰肢，翩翩起舞，风儿呼呼而过，吹乱了她的头发。
恍惚间，白发老者梦回三十年前。
那个昏黄天空下的平原。
他带着她策马奔腾。
背后青国皇宫的兵士一路追杀。
逃了三天三夜。
每天夜里难得的闲暇时间，她会给他跳舞。
这是只有皇族权贵才能欣赏的舞蹈。
她却跳给他看。
最终在一处湖边，一小队官兵找到了他们。
她被抓住带回皇宫当众凌迟。
足足割了三千多刀才死去。
而被老祖打得重伤未愈的他躲在湖面下，用一根芦管偷偷吸气，侥幸活了下来。
从那天之后，他常常回想，如果那个时候他奋起反抗，是不是有机会杀死那四五个官兵，带着她逃走。
但是过去的事情永远已经过去，不可能再重来了。
光影中身穿淡绿宫裙的少女仍旧在翩翩起舞。
一旁，一位脸色憔悴，白衣染血的青年微笑打着节拍。
那是年轻时的他和她。
她苍老的眼眸微微抬起，看向眼前那团光影。
光影中，绿衣少女回过头，望向老者，眼神带着几分疑惑。
老者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伸手想要触碰少女。
突然，眼前的幻象全部消失了。
“剑痴前辈，往事不可追忆。”
名为剑痴的老者，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老夫快要记不清她的脸了。不过她的舞，我还记得。”
“是啊。很美的舞。
前辈尚有几分实力？”
剑痴伸出一根食指。
只有一成实力了？
柳妙凡剑眉一皱，没想到忙活了大半天，竟是为了一个快要死去的人，完成临死前的心愿。
自从学成下山后，柳妙凡便找到了这位点拨他去青玄宗拜师的高人。
曾经名重一时的绝顶高手，剑痴。
如今剑痴一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模样，临死前的心愿，就是打造这个“时光法阵”。于是吩咐柳妙凡去准备法阵材料。
柳妙凡不负所望，成功打造法阵，让剑痴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事情。
可惜只是幻象，无法成真。
“那前辈还有多少时日？”
剑痴又伸出一根手指。
只有一日可活了吗？
“前辈现在方便吗？”
剑痴笑道：“将死之人，有什么方不方便的，倒是你，舍得这一身修为么？”
十年前，青帝下诏，京城柳家，满门被斩！
而年仅七岁柳妙凡当时躲在衣柜，眼睁睁看着父母惨死在眼前。
只因身为名医的他的父亲，没有治好青帝赵无忌钟爱的妃子，便遭如此迫害。
从那时起，柳妙凡只剩下一个念头，不仅要横推污浊的青国朝廷，更要将青帝赵无忌的脑袋砍下来。
“前辈有把握吗？”
“有。”
“好，我们这便上路。”
“不急。”
“哦？”
剑痴看了天色，左手拇指在另外四指关节轻点几下，闭上双眼说道：“再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过后，二人动身离开破庙，御剑飞向青国皇宫。
正午时分，明日高悬，三千里壮丽山河，尽在脚下，可惜这样好的风景，过了今天，很可能就看不到了。
柳妙凡不由出声感慨。
剑痴脚踏飞剑，背负双手，闻言一笑：“现在临阵脱逃，还来得及。”
“前辈为何不逃？”
“我已经逃过一回了。”
明明已经风中烛火，几近熄灭，奇怪的是，剑痴的眼眸却不像垂垂将死之人那般浑浊无光，而是透着一股锐利锋芒。
仿佛迎来了这一生，最为光辉的时刻。
他真的有把握？
二人身影划过天际，重重砸在皇宫广场上，激荡起漫天尘雾，无数碎石激飞，如雨纷纷飘落。
今天是祭祖大典，皇帝妃嫔，文武百官，全部到齐。
皇宫圣武殿门口，年过六旬，两鬓花白，身穿一身金色龙袍的赵无忌神色略显讶异。
他之前就收到了一份大礼：一颗百吨巨石砸到皇宫广场，地面都凹陷下一大块。
虽然巨石已经被移走。
但缺口至今没有修好。
紧随其后的，还有一封挑战书，正是剑痴亲手所写。
尘雾散去，剑痴立在原地，而柳妙凡则站在他身后。
“谁啊这是？”
“好澎湃的剑意，难道是传说中的剑痴？”
“剑痴？三十年前的青国公认第一的剑术大师，他还活着吗？怎么回来了？”
“……”
众人议论纷纷。
此时，正准备开始祭祀，一身金色云龙纹冕服的赵无忌给了大太监刘威一个眼色，
刘威高声道：“剑痴，投下巨石，送来挑战书，公然挑衅皇室威严的人，真的是你吗？”
毕竟剑痴销声匿迹三十年。
朝堂上很多人都忘记了他。
也忘了当年那件事。
只有青帝赵无忌和大太监刘威，以及少数年长的官员是知情者。
剑痴朗声道：“不错，正是我。”
刘威轻轻一叹：“三十年不见，沧海桑田，往事如烟，你还放不下执念吗？
你该放自己一条生路。”
剑痴笑了笑：“老祖，我知道你在，但我今日只杀昏君赵无忌。
其余人，可饶不死。”
刘威怒道：“你竟敢藐视圣上，真是罪该万死！禁卫何在！”
皇家禁卫军怒喝一声，数千枪方戟对准了剑痴的脑袋。
“哈哈哈哈！”赵无忌放声大笑道：“想取朕的性命？你有这个实力吗？
不是朕瞧不起你。
你被老祖打成重伤，又过去三十年。
恐怕，如今连巅峰时十分之一的实力都没有了吧？”
“剑痴，离去吧。”
一道缥缈空灵的声音从大殿内传出。
移山老祖！
接着，一位头顶莲花紫金道冠，身穿阴阳鱼道袍的青年行出了大殿。
“拜见老祖！”
“恭迎老祖！”
“……”
所有人纷纷跪了下来。
赵无忌也躬身迎合，态度无比恭敬。
青年正是传说中的移山老祖。
他修炼的是采阴补阳的法门，无数无权无势的年轻貌美女子，“甘愿”作为他的鼎炉，被他采补元阴，折损阳寿。
成就了他的青春与长寿。
如今，移山老祖已高寿千年。
放眼整个青国天下，是不折不扣的顶流修仙者。
曾经的剑痴，是他最得意的门徒，没想到剑痴竟然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娥，叛出师门。
原本，那只不过是移山老祖相中的一个鼎炉罢了。
这是一份难得的殊荣，她竟然想逃。
剑痴抓住了她，却迷上了她。
为此，移山老祖不得不出手，血腥镇压剑痴。
在抓到那名宫娥之后，移山老祖下令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没想到三十年后，剑痴又来自寻死路。
看他的样子，衰老如斯，已是风中烛火，何苦呢？
此时天空飘来一朵乌云，遮蔽住了阳光，站在剑痴背后的柳妙凡，心也沉了下来。
他感受到了移山老祖的强大和剑痴的虚弱。
三十年了，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
柳妙凡看着剑痴苍老佝偻的背影，心生疑惑。
“剑痴，我最得意的门生，三十年不见，送这么一份大礼给我。”移山老祖显然是指之前那块巨石。
而这块巨石压在剑痴心头三十年，所以他才特意送了过来。
“老祖，我只杀赵无忌一人。”
移山老祖道：“你杀不了他。”
“因为有你在吗？”
移山老祖微微一叹：“痴儿，你放不下吗？
真的要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娥，和整个青国天下作对？
我不想杀你，因为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你走吧。”
移山老祖背负双手，眼神缥缈空灵，带着藐视苍生的漠然。
“今日，我的剑，必须染血。”
剑痴此言一出，文武百官都哄笑起来：“真是不知死活！”
“狂徒！”
“看他的样子，风中烛火罢了，没几口气可活了！居然说出这等胡话来！”
“哼，飞蛾扑火！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
“既然你一心寻死，老夫便成全你。”
移山老祖双手合十，衣袍无风自动，身旁的人纷纷退开，害怕受到殃及。
他背负陡然升起一座庞如山岳的魔神之影，魔影伸手抓向天空，拨开了乌云，露出了耀眼的阳光！
众人惊叹：“天啊！”
“太强了！”
“老祖法力无边！天下无敌啊！”
“……”
顶级道术——魔相天地！
柳妙凡心中一沉，这就是青国顶级战力，移山老祖的实力吗？
实在太恐怖了！
得到阳光沐浴，魔影再度膨胀，遮蔽住大半个天空。
“真不愧是老祖！”
“剑痴！还不授首！”
柳妙凡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老祖修为之高远超他的预期，现在想逃恐怕已经逃不掉了！
面对如此登峰造极的道术修为，剑痴脸色平静得如同一汪湖水：“只有这样吗？”
话音一落，他直起腰，全身关节劈啪作响，手作剑指，以皇宫为中心，方圆百里所有佩剑者的剑全部出鞘，飞向皇宫上空，高速回旋，形成一道无比刚烈的剑刃风暴。
他又作了个剑指，风暴旋转的速度陡然加快！
无数利剑激射而出，将魔神之影刺得千疮百孔！
一声爆响，整个魔影爆裂开来！
移山老祖双眸微微睁大：“‘遮天剑雨’，你竟然炼成了。
有趣，实在太有趣了。
但你要明白，你的一切都是本座给的，本座想要，随时可以收回来。
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回来，却选择今日回来送死，岂非不智？”
“我在等。”
剑痴闭上双眼，似乎在酝酿什么。
金丹溶解，剑痴全身气势节节攀升，真气波动愈发强烈。
柳妙凡心头一震，这恐怕是元婴修士的才能具有真气波动！
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元婴修士，真是死也无憾了！
众人惊呼：“真气四泻！这是金丹溶解的迹象啊！”
“天啊，真是不要命了！”
“快看！天狗食日！”
“……”
柳妙凡抬头一看，高悬的明日被一点点遮蔽！
原来一切都在剑痴的算计之中。
移山老祖所修炼的是至纯至阳的道术，只有阳光之下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而今天是百年一遇的天狗食日！
只有在今时今日，剑痴才有机会打败强大无比的移山老祖！
天空黑暗了下来，赵无忌立刻命人点起数百个火把与灯笼，用以照明。
移山老祖微微睁大双眸：“蛰伏三十年，甚至不惜性命，也要与老夫一战吗？
看来你真正想杀的人是老夫啊。
不过好徒儿，你忘记了吗？
老夫的道号为何叫‘移山’？
老夫要移的并不是普通的山，而是人心中的山，被七情六欲，被纲常律法，被心中枷锁，层层堆叠而起的大山！
移走现实中的大山很容易，移走人心中的大山则很难！
老夫不知教过你多少遍了。
你竟然还不明白吗？！”
移山老祖双拳一握，地面突然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巨手，接着一只巨大的怪兽从地底爬了出来！
大地震颤，文武百官都站不出脚，吓得直往后缩。
柳妙凡望见那只巨兽，心头震撼道：“这是古籍中记载，以凡人血肉为食的‘八臂蛮猿’？！
移山老祖竟然有这种实力，能够驾驭此等绝世凶兽！”
高达百丈的八臂蛮猿咆哮一声，一脚踩向剑痴。
剑痴缓缓睁开双眸，眼中神光四射，剑指一作，盘旋空中的近万把飞剑，化作滂沱剑雨，对准八臂仙猿当头罩下。
剑未至，凌厉的狂风已当头压下。
八臂蛮猿咆哮一声，八只毛茸茸大手伸出，抱住旁边一座宫宇，猛地连同地基一同抱起，掷向空中。
剑气纵横，瞬间贯穿宫宇，剑势不减，撕碎八臂仙猿的体表皮肤，血红肌肉，惨白筋骨瞬间暴露在空气中。
一声悲鸣，八臂仙猿轰然倒向一旁，瞬间压塌数座殿宇！
天狗食日大大削弱了移山老祖的实力，而剑痴溶解金丹，短暂增强了实力。
此消彼长，有不小的机会能赢。
但是天狗食日一旦结束，阳光再度洒满大地，无论如何作为，终究还是难逃一败。
因为境界上的差距，是难以跨越的巨大鸿沟。
柳妙凡看向剑痴，目光灼灼。
剑痴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必须速战速决，他剑指一挥，剑雨落向了皇帝和文武百官，以及移山老祖。
青国朝廷腐败，上奢下贪，压榨百姓，自然死不足惜。
“别怕，到本座身边来。”移山老祖气定神闲，真气透体而出，形成一道真气护罩，将皇帝和百官庇护了起来。
天边金光隐现。
天狗食日马上就要结束了！
“快！！剑痴！”柳妙凡叫道：“日蚀要结束了！”
剑痴猛提一大口真气，仰天怒吼，这压抑多年的吼声响彻天地。
他毫无保留地把体内所有真气释放而出。
剑雨落得更快，更急！
移山老祖的真气护罩隐隐有开裂的趋势！
地上散落无数崩碎的剑刃残片！
剑雨滂沱，将四周大地砸得满目疮痍。
三千宫房尽作尘土！
天空中所有飞剑突然尽皆崩碎，凝成一把巨剑笔直落下！
剑痴也纵身而起，化作一道流光撞向移山老祖。
轰然爆响，真气护罩碎裂开来，移山老祖猛腿数步，道冠坠落于地，黑发散乱，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老祖！”
“老祖！”
“您没事吧？”
周围人的纷纷出声关心。
“嗯，我没事……这点小伤，还不足以让老夫……”移山老祖强装淡然，双手却止不住地发颤，胸口出现一个巨大血洞，已然昭示了他的失败。
金丹修士终究无法抗衡元婴修士，哪怕是伪元婴修士，倘若老祖早些溶解元婴，即便天狗食日压制了他的修为，仍有很大机会杀死剑痴，但他太过惜命，反而导致了失败。
移山老祖倒向地面，宛如大山倾塌，震得无数人心惊胆颤。
天狗食日过去，阳光再度洒满大地。
可惜对于移山老祖来说，还是迟了。
剑痴行到移山老祖身旁，低头注视这曾经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尊者。
“终究，老夫……还是没能移开你心中的大山吗。”移山老祖一脸怅然。
“我心中有自己的长城。”剑痴出剑斩碎移山老祖的首级，此时他身上的真气波动也愈发微弱，身形摇晃，几乎快站不住脚了。
苟活三十年，只是为了这一刻，值得吗？
柳妙凡望着摇摇欲坠的剑痴，微微动容。
剑痴身体一晃，单膝跪地，一手拄剑，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前辈！”柳妙凡脸色紧张。
赵无忌见状，当即一声令下，暗中隐藏的五位筑基高手，突然冒了出来，朝着剑痴和柳妙凡扑杀过来。
剑痴抬手一道剑芒激射而出，瞬时斩杀五人，他也力竭，倒向了地面。
“年轻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柳妙凡蹲在剑痴身旁，将他抱在怀中，说道：“足够了，前辈，你安息吧。”
困意如潮水般阵阵涌来，双眼止不住地合拢，恍惚间他听到了远处而来的节拍声，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心房，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恍惚间，剑痴望见一个身穿淡绿宫裙的少女，向远处行去，走出很远很远。
她回头望了他一眼，风雪越来越大，吹散了她的头发，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剑痴缓缓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