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修鹤案前摆了三份状纸,扶着额头,大拇指一直按着太阳穴。
“风雨欲来,头疼啊!”
姬如月焚起薄荷艾叶,缓缓按摩程修鹤头顶。“真相总会浮出水面的。一步一步见招拆招便是了。何必着急上火。越着急越是出错。”
“现在外面民声鼎沸,不赶紧查清,怕是不好。”程修鹤叹了口气,最近这几天叹的气比过去一年都多。
这边绿柳正在向赵墨卿汇报了解到的情况,“没打听到通判和知州有什么矛盾,两个人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但是,我听说了一件事情,知州的家是这里的大家族,听说之前河渠设计通判和知州争执不下,最后按知州的意思办的。”
这就耐人寻味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别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
“通判是哪里人 ?”赵墨卿问。
“听说是弘同柏家的。”绿柳想帮赵墨卿松开发髻,被赵墨卿摆摆手拒绝了。
赵墨卿习惯了什么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不假与他人之手。
“弘同柏家,那也是名门望族了,那知州家如此厉害,什么来历?”赵墨卿将发钗拔下,一头乌发顺势而下。
乐安在旁边一直沉默地铺着床,细细赶走蚊虫才将帏帐放下。
“是顾家。”绿柳低声说。
赵墨卿静了一瞬,后又发笑,“那李有地他们踢到铁板了。”
“这小小的冀音县真是卧虎藏龙。”赵墨卿感叹。
弘同柏家世代簪缨,一门子读书人,在当地创办了书院,桃李满天下;但是和顾家比,那也是不够看的。
顾家开国大将,一门子将军,世代都在戍守边疆,虽无授封,但在人们心中顾家就是第二个异姓王爷,比人家朝廷授封的异姓王爷还高出一大截。
虽说文官清流要比武将更受朝廷重视,现在朝廷也并无战事,但是顾家在百姓中的威望实在是叫人望尘莫及。
周国和其他朝代不同,为了防止地方官员相互勾结与腐败,也为了地方政情直达天子,一州通判,由朝庭任命,且通判有监查知州的职责,相当于知州的半个上司,知州的政绩考核由通判和吏部共同完成。
想到还有世家参与进来,以后要在这两位手下讨生活,赵墨卿就一阵头痛,“这小小的冀音县,水怎么这么浑呢。”
绿柳大胆吐槽,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乐安笑着点了点绿柳的额头,“少说两句,当心给小姐惹祸。”
大清早,通判和知州的公文来到了县衙。公文很有意思,两位大人字面意思都说查清粮案刻不容缓。
程县令、赵墨卿、宋典史听到两位大人的吩咐脸上都无异样,回到衙内关起门来,三个人都面露苦色。
程县令任职已经一年了,宋典史也是冀音县的老人,怎么会不知道两位大人之间的争斗。
“李有地手上有知州的把柄,李有田昨天去通判府了。昨天查到的证据都在这了。”赵墨卿把商慎的供词递给他们。
“顾知州还不知道有人抓住了他的把柄,我们把消息放出去,怎么样?”赵墨卿建议。
“要是两位大人问起来,我就说是你自作主张。”程修鹤说得理直气壮。
赵墨卿不可置信看了看假装在看公文的程修鹤,又看了看宋典史,宋典史脸皮没有程修鹤那么厚,尴尬道,“你是离王之女,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我们就不一样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容易被人捏住。”
“合着离王之女的身份是这么用?”赵墨卿都要气笑了。
“这个黑锅我背,但是县令你赶紧把向我爹借兵的事敲定下来,不然,知州知道了再想借兵就难了。”赵墨卿说道。
程修鹤看了赵墨卿一眼,他知道赵墨卿想干什么,用通判手上有知州把柄的消息和知州交换借兵的首肯,再把消息放出去,知州肯定以为是通判干的,到时候他们二人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
到时候,既可以借兵,还能理清这粮案。
程修鹤疑惑,听说离王之女十几年一直都痴傻,自三年前醒过来后,仅用三年就登科了,这离王之女是文曲星下凡不成?
“那就这样安排,我去知州府,宋典史继续去找证据,赵主簿身边都是陌生面孔,你去找人将消息放出去。”程修鹤摸了摸鼻子,想来也觉得老是抓着一只羊薅羊毛不是很地道。
赵墨卿再一次见识到了县令的厚颜无耻,我的人放消息出去,县令你怕不是嫌我死得不够快。
赵墨卿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但也只能答应。
风暴将再次袭来。
李有田再次来到大牢,看到衙役走了,才小声说,“哥,那通判说知州通敌的事他就当没听过。”
李有地嘴里咬着稻草,闻言,猛锤了几下地板,“那通判如此胆小,还想跟知州斗,那顾家迟早收拾他。”
“那我们认罪?”李有田试探着问,看能不能让李有田一人揽下罪责。
“认什么罪,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你再去知州府上试探试探。”李有地呸一声将稻草吐在地上 ,“那通判不要知州的把柄,知州自己总不能不在乎吧。”
李有田没有吭声,知州肯定在乎自己的把柄,但是人家有更好的解决方式,杀人灭口不是更好,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哥,这……要是知州大人灭口,这个方法太冒险了。”李有田踌躇着。
李有地思索,这真要如此,一家都逃不过。
“不要亲自上门,找人递封信进去?”李有地提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李有田下意识想反驳,转过来一想,确是个办法,就点了点头。
“兄弟,我承你的情,等我出去,一定登门厚礼谢过。”李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有田心虚笑了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说是找人送信,但是最后救的人是李有地,想也知道怎么回事。
要想想办法。
知州怎么也没想到,本来只是下面县城的一桩贪渎案,晾他们也不敢我身上攀,现在火却烧到了自己身上。
先是有人送信到府上,接着,从各处犄角旮旯传出通敌的歌谣。
府前的烂菜叶臭东西已经三尺高了,每天都有人在门口骂,府里的下人都不敢出府采买。
幕僚们坐在知州下首,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有几个幕僚头上的血直往下流,地上一片狼藉。
知州在案前发脾气,“那些贱民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要不是我家先祖,他们早被杀了,还有现在的好日子。我卖点粮食怎么了!没有我家,连周国在不在都不知道!”
案几被一脚踹翻。
幕僚们已经跪下俯首,恨不得没长耳朵。
几个幕僚在传眼神,如此狂妄,可不是好事。
这是娇声传入,“大人,别和那些贱民一般见识。”
幕僚们知情识趣,纷纷低头退下,不敢看旁边的美娇娘一眼。
知州揽着盈盈一握的小腰,捏着美人的下巴,嘴上吐出杀意,“去查,这两件事谁干的。杀了。李师爷你们讨论出个章程来。”
“大人,你捏疼我了。”美人嘴上这样说,身体却往知州怀里去。
“是!”门口的幕僚大声回复。
不要小看了世家的能力和人脉,且顾知州在此地经营多年,更有十几个幕僚出谋划策。
这件事一日便已传遍大街小巷,说明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什么人才不怕得罪顾家?这件事对背后的人有什么好处?
这么一想,整个冀州有谁敢得罪顾家?通判算一个,赵墨卿算一个。但幕僚们一合计,觉得通判的可能性更大。
“大人,昨天,有一个仓库的守卫去了通判府。我们根据周边乞丐的描述,画了像给送信的乞儿看,他说是这么一个人。”侍卫将调查到的信息汇报给知州。
李师爷摸着他的胡子,“仓库的守卫怎么知道知州和北凉人做生意?”
“目前还没查到。不过被抓进去的守卫,是送信这位的堂兄弟。”侍卫回复。
“看来他想以知州的把柄换他兄弟一条命。不过他都登了通判的门,怎么又给知州府上递信?”周师爷疑惑。
“难道想两头吃?”胡师爷大胆猜测。
“胆子能有这么大?”季师爷不信。
“都偷卖粮税了,胆子还不大。”莫师爷吐槽道。
“外面的流言平息没有?”李师爷问。
“按师爷的吩咐做了,平息了不少。”侍卫回道,其实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毕竟作为知州府的一员,荣辱与共。
“继续查他怎么知道知州与北凉人做生意的。”李师爷吩咐。
侍卫不乐意,“以前不都杀了,怎么这次……”
话还没说完,李师爷就厉声喝止,“不可!谁知道通判那边会不会以此做文章。风口浪尖上,仔细着吧。如果这是通判的宣战,以后少不得枪林弹雨,你还将把柄送上门。”
侍卫犹然不服,“知州和那通判斗了好几年了,他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刘邦打项羽都怕他背水一战,压迫过了头,迟早会奋起反抗。那柏家之前不吭声,你真以为他们好欺负。那柏家清流人家,你惹了他们天下读书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你。你要是坏了大人的事,我也帮不了你。”李师爷严词厉色。
“我知道了,二叔。”侍卫也没想到李师爷一通劈头盖脸,脸上有些挂不住。
“叫我们的人避一避锋芒,别去惹那边的人,能避则避。”李师爷看侄子还算听话,语气总算和缓了下来。
“那就放任那个守卫,如此怎能安心啊?”侍卫皱着眉头,显然第一次如此憋屈。
众幕僚也面露难色,心想也是啊,也不能一直放任。
“风声过后,料理了吧。”李师爷一锤定音。
这边,一位少年慌慌张张推开书房门,“爹,外面传知州通敌,将我们的粮税卖给他们。”
看着一屋的人,少年的两字明显弱了下来,连忙说抱歉,关上门退了出来。
“进来吧,我们已经知道了。”通判好笑道。
少年鬼鬼祟祟,打开房门,探头,指了指自己,问,“我吗?”
“是,进来。”通判点了点头。
少年进去安安静静坐在了末尾。
“那边怕是以为是我们放的消息呢。”通判自嘲道。
“这些年通判为了冀州的管理一直忍让。水利本来就归我们管,他想分一杯羹也无可厚非,但是他找来的都是什么人,材料钱要贪,工钱要贪,有问题就是通判的责任,干得好就是知州的功劳。”这位扬师爷想来也是忍无可忍了。
“还是顾将军的后代呢。说出来也不嫌丢人。”这位徐师爷对知州的意见也很大。
“行了,少说两句,现在最重要的是眼下如何应对。”汤师爷和往常一样做起了和事佬。
通判笑了起来,这些师爷都半百的年纪了,抱怨起牢骚来还挺好玩。
这些师爷也有些不好意思,借着喝茶掩饰起来。
“事情是一定要查清楚的,不是为了顾知州,是为了冀州,就怕是北凉的阴谋。”柏通判说。
三个幕僚觉得在理,纷纷点头。
扬师爷思考了一下,“知州那边怕是要向我们发难了,我们不能再忍了。手下的人也有脾气,一直这么忍,到时候枪口就要对着自己人了,到时候怕也寒了他们的心。”
这个问题一直存在,毕竟谁也不想当孙子,现在能留下来的人,都是比较忠心的,其他人要么倒戈了,要么还乡了。
“那就吩咐下去,以后遇到争执,不必再忍了。”通判平静道。
想来也是不想忍了。
“这些年也收集了他不少罪证,看朝廷对这件事什么态度吧,要是严惩,罪证就放出去。”徐师爷斟酌道。
通判看着末尾的儿子,问,“润声,你有什么想法?”
这是柏家的教养方式,引导他们思考,从中得到经验教训,别把书读迂腐了。
少年回答,“做这件事有什么目的呢?”
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声少爷的想法是这样的。
通判却很欣慰,虽说无数个偶然造成必然,但现在是目的性这么强烈的一件事情,很显然不是偶然。
一天之内传遍整个州府,只有通过茶馆传递可以达到如此效果,可能还加上走街串巷的,毕竟普通老百姓忙于生计,很少有机会去茶馆,很大可能从走街串县的货郎、乞丐口中得知。
这背后之人心思如此缜密,不可小觑。
少年的问题没有人回答,只能他自己揭开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