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到傍晚时分才有转小的迹象，一片白茫茫地雪天里，忽见远处有星星点点如蚂蚁取食般的队伍，延绵在雪地里，从近到远浩浩荡荡。
“报！”一家仆疾步行至重妧案前，跪在殿下。
重妧端起茶杯，撇去浮沫，抿了一口茶才淡淡道:“何事？”
那家仆喘着热气，道:“教外约十里处，有一不明身份的队伍在向我教靠近！”他肩上铁甲处的雪化水顺着他的灵剑在地上积出了一小滩水。
重妧闻言，放下茶杯，看向陵游道:“陵兄，定是杜公子凯旋而归！”
相比之下陵游显得淡然许多:“嗯，若儿早前说了。”
说完陵游又端起茶杯。
重妧见陵游无心与他交谈，便缄默不言，也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茶。
一个时辰后杜若携众教支援弟子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释灵殿前:“师父，重教主。”杜若
掀开外褂袍，跪地拱手道。
这一年来，杜若长开了不少，眉宇间的那股少年稚气褪去不少，愈发硬朗。
一众他教弟子也随杜若而动，齐齐道:“陵教主，重教主！”
陵游见众人跪着久久未动，站起身来道:“各位不必拘束，此次烦请各教为了各教的安危，在大家都捉襟见肘举步维艰时还挺身而出，实在是大义之举，陵某定不会忘记各位伸出的援手，各位快快请起。”
语毕，各教都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刚被梦菱叫来蓝庾与穆子霁正好走到释灵殿内，就瞧着各教施压的嘴脸顿时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众教之首为各教安危还要屈尊降贵，反过来给他们说好话？果然，石教一事过后，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忍不住要跳出来了。
蓝庾同穆子霁朝陵游二人拱手之后便立于一旁，各教弟子中不乏有历经过石教一事的人，见二人来了，霎时间议声四起，惊叹的，崇拜的，不少好奇的目光朝他们投去。
穆子霁长身玉立置若罔闻，就清清冷冷地站在那儿，一个眼神扫去，便压下了不少声音，他收回目光，见蓝庾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
“穆兄还真是威名远扬啊。”
穆子霁扫了蓝庾一眼，忽略了蓝庾语气中的调侃，转头看向前方。
这时重妧道:“各位，想必杜公子已道明此意，我就不再多说了，今日请各位好好休沐 明日一早动身前往石教。”
一个时辰之后，陵游与重妧才堪堪应付完各教的问题，重妧吩咐完梦菱安排好各教的住所便与陵游一齐走了，留下几个小辈说话。
杜若见他们走了，便毫无形象地瘫在椅子上，一扫方才沉稳干练的样子。
“累死我了！啊！”
“师兄，你不知道，这些小教刁蛮无理，一听要调派人手，里马翻脸不认人，要不是因为师父，这活儿爱谁谁干......”
“还有还有，这个什么徐州什么教，是什么时候建派的，我听都没听过，脾气还大得能轰牛..！”
“师兄...”
蓝庾听着杜若喋喋不休地念着他这一天的辛酸，拉了拉穆子霁的手。
穆子霁转头看向他，用眼神询问干嘛，蓝庾比了个手势，朝穆子霁眨眨眼。
蓝庾眼睛亮亮地渴求地看着他，他们就好像小时候被罚站的学生凑到一起，趁着教书先生不注意，讨论着逃跑的路线，穆子霁盯着蓝庾光彩熠熠的眼眸，点了点头，蓝庾的眼睛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带着光，笑起来眼波流转，明媚如阳。
在穆子霁的记忆里，好像所有快乐与生气的时光都是直到蓝庾出现之后才有的。
他前半生非黑即白，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自觉活得清醒洒脱，直到蓝庾出现他才知道，那不是洒脱是逃避，是混沌，和蓝庾待在一起，就算是一件小事他都觉得开心，值得纪念。
杜若还躺在椅子上滔滔不绝地倒着苦水，“你说是不是.....”
他一睁眼，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连个鬼影都没有，才反应过来蓝庾耍了自己。
杜若气急败坏地吼道:“蓝庾！你给我等着！”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蓝庾隔着院子都听见了杜若怒吼，笑得直不起腰，他们都走这么远了杜若才发现，这不得气成什么样子。
“下不为例。”穆子霁伸手虚扶着蓝庾。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蓝庾笑着保证。
穆子霁听着他毫无诚信的保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纵容地和蓝庾一起往住所走去，到底是舍不得责怪他。
回到住所之后，云生已经歪在茶案上睡着了，他微张着嘴，斜靠在案上，手中还拿着未吃完的小吃，案上点着一盏小灯，微热的光映照在云生的脸上，像个普通人家在等着爹娘回家的孩童。
穆子霁正准备过去将云生抱起来，蓝庾却伸手拦了他一下，示意他看云生。
穆子霁仔细看着云生，突然发现小烛灯下压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他走近小心地将纸拿了出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蓝哥哥木哥哥，阿叔在厨房留了饭，不要忘了吃。”
看完云生猫嫌狗弃还夹带着错字的字条之后，穆子霁不禁心中一暖，这些年来，他不仅遇到了如光一样存在的蓝庾，还捡到了可爱体贴的云生。
穆子霁捏着字条的手，突然觉得有些发烫，他何德何能上天如此善待他，这些年他在深渊般黑暗中，过着如蛆蠕一样见不得光的生活，他也觉得自己早已习惯了这里的阴暗潮湿，可蓝庾就像一束阳光一样，热情直率地照进了自己的生活，他才发现，原来这世上除了尔虞我诈背后捅刀的人，还有这样不一样的人。
不计回报，热情似火滚烫的人。
“穆兄？”
蓝庾连唤几声，穆子霁都未应，他不禁有些奇怪，明明方才还是好好的，现在就连自己走到跟前都未发现。
“穆兄？”蓝庾又唤了一声。
“嗯？”穆子霁定了定心神，这才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
还好眼前这人剥开迷雾荆棘稳稳地站在自己面前。
“怎么了？”蓝庾伸过脑袋，借着微弱的烛光瞧见了纸条上的字。
“孩子长大了啊。”蓝庾低笑两声感叹道。
“嗯。”
“穆兄可还记得我们在鬼卿庄第一次见到云生时的情形？”看着这张纸条，蓝庾不禁想到了一年前刚捡到云生时的情形。
“记得。”穆子霁为云生调整了睡姿，脱下御寒袍为他披上，沉声道。
“这日子过得还真是飞快啊，转眼间又一年了。”蓝庾随着穆子霁的脚步去到了另一侧的书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们匆匆忙忙奔走于山水之间，回首一看，原来已经又过一年，那时各教风平浪静，少年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恣意无忧的笑容，如今暗涛汹涌，彼时的年少轻狂也渐渐收敛，傲气藏于骨中。
“诶，穆兄我突然想问你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告知。”蓝庾撑着下巴，勾起唇角，懒懒地靠在案上一副放浪不羁的样子。
穆子霁抿着双唇扫了他一眼。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蓝庾连忙直起身子换了一个乖巧的坐姿，“我就是想问你，当初在嵺竺境外，你不灭口是不是....是不是看上我了？”虽然换了一个乖巧的坐姿，但还是满口胡言乱语。
穆子霁微怔道:“当日是教内之事，不关乎....不关乎他教之人。”
蓝庾暗啧了一声，穆子霁还真是榆木疙瘩，他又换了一个方向。
“那，那你后来是怎么认出我的？”
穆子霁言简意赅道:“感觉。”
“感觉？”蓝庾吃惊道，“一男一女这怎么感觉出来？”
蓝庾突然凑近，惹得穆子霁往后猛退，平日波澜不动的脸上也有一丝惶恐。
“感觉就是感觉，何来为什么。”穆子霁语气难得慌乱，耳尖也染上了些可疑的霞色。
蓝庾看着穆子霁一惊一乍，全然失了平时的风范礼仪不禁觉得好笑，逗弄之心大涨，他一口喝掉杯中剩下的温酒，两手撑着书案站了起来。
“穆兄可是害羞了？”蓝庾边说边朝穆子霁走去。
穆子霁退无可退，眼中慌乱之色更甚。
终于在离穆子霁还剩一步之遥时蓝庾停住了脚步，气若幽兰道:“可我，就喜欢害羞的。”
酒气随着蓝庾的话扑向了穆子霁，穆子霁感觉自己的脖子很烫，脸也烫，仿佛扑面而来的不是酒气，是一坛坛陈酿，穆子霁心中大乱，脑子已无法思考了。
“你...你喝醉了？”
“嗯，醉？没有啊这才多少？”蓝庾扶住书架，伸脚踢了踢地上的酒坛，全空了。
穆子霁见过蓝庾喝酒后生气的样子，开心的样子，难过的样子，睡觉的样子，甚至和自己...但蓝庾眼眸微张泛水雾，脸颊、嘴唇都染上了粉红，好像一揉就会坏掉的在掐就会哭出来的样子....还是头一次。
“穆子霁...”
“嗯？”穆子霁回神道。
“...子霁，子霁哥哥....”蓝庾靠在书架上，带着哭腔无意识地喊着穆子霁的名字。
“怎么了？”穆子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