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这个凌晨,香港飞往伦敦希思罗的航班上,詹姆斯坐在机尾经济舱靠窗的位置,前后左右都没有人,机舱内已经熄灯,大多数乘客已经进入了梦乡,呼噜声此起彼伏,他侧头凝视着窗外,飞机正切割黑暗,抬头有满天星河,低头是万家灯火,有一种不真实的幻灭感,不知怎的,两行泪水从面庞悄悄滑落,他没有去擦拭,黑暗中没有人在意,他可以放任自己安静地哭一场。寂静之中,飞机似乎是静止不动,银河那无尽的深邃仿佛正把地球一点点蚕食。
同架飞机的头等舱里,舒雅盖着毛毯平躺着,身旁反扣着一本英文版弗洛伊德的《文明及其不满》。舒雅闭着眼沉思着。
“如果说马克思解构了政治领域的商品,经济,价值,揭露了商品金钱背后的资本市场体系;尼采则是解构了信仰和道德价值观,并提出价值体系,信仰体系背后,并不存在更深的深度和空间;而弗洛伊德呢?他解构的是人类的心灵和思想意识,所谓理性的思想意识体,实际上是基于无意识,并受控于无意识,文明的进程逼迫人们不断自我审视,人类在宗教的幻觉中受着规训,并不断产生虚假的价值观,但有趣的是,世俗化,理想化的宗教范式,也并未让世人将虚幻戳破,也许我们就是沉溺在虚幻中的物种吧。本我?自我?超我?人类也许永远无法突破自身的限制吧。”
她十岁随母亲从上海移居香港,在香港读完高中后,又到英国读大学,本来是主修商科,因为自幼学画又辅修了艺术专业,等到读研的时候,她跟父母认真谈了一次,她说自己对商科兴致寥寥,想专修艺术,并且自己已经拿到了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offer,父母虽然意外倒也表示尊重、支持她的想法。
父母的婚姻在貌合神离的苟延残喘中,最终还是土崩瓦解。早在上海的时候,因为父亲的拈花惹草两人便经常吵闹,后来倒是不吵了,但也几乎没有了交流。等到了香港,父亲在她读初中的时候,已经是家外有家,并且还不声不响地给她添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说起来,母亲大概是最后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人,隐忍了这么多年,她在知道真相后毅然选择了离婚。
那个女人说起来年龄并不比她大出许多,每次看到她都亲热地喊:“hello,Jean,哎呀,honey,Jean越来越好看了呢!”边说边伸出戴满各种颜色宝石的手,想伸手拉她,她不着痕迹地侧身躲过。她看着这个女人,满身的名牌logo,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钱似的,那夸张的胸脯被紧身吊带勒得快爆了,也不怕勒死自己,满身logo的外套硬生生挤在身上,前面只能敞开着,胳膊被包裹得滚圆,舒雅真担心那衣服会撑不住忽然爆开,想到这个画面她忍不住笑了,她黑黑的肚脐眼伴随半截松垮的肚皮露在外面,随着她的身体动作挤眉弄眼,不过她倒是生着一双勾人的眼,左顾右盼的,一双猩红的大嘴巴不停地张张合合,说起话来嗲声嗲气地简直要把人腻死,也不知道父亲看上了她什么。
她回到香港的日子里,父亲总是绞尽脑汁地约她出门,试图修复冷淡的父女关系,并妄图打造出阖家美满儿女双全的气氛,她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在发现母亲一直在服用抗抑郁药物后,她问妈妈当年为什么不早点离婚,母亲沉默半晌,说:“当时觉得,只要这个家不散,属于你的东西,便谁都拿不走。最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在心里为母亲不值,也为自己悲哀。在那些父母缺席的家长会上、运动会上、校庆活动中;在空荡荡的家里自己独自面对的那些白天和黑夜;在她亲手埋葬掉陪伴了她七年的约克夏狗后;在她从一个学校转换到另一所学校;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的颠簸中,属于她的那些她想要的东西,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父母当年共同毕业于内地的高等学府,母亲也曾风姿绰约,才情出众,他们有过两心相印,两情相悦的青春岁月。后来父亲从央企辞职,投身商海,凭着之前积累的人脉资源,生意越做越大,一家人聚在一起也越来越难,这个家终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英国国家美术馆为纪念20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卢西安·弗洛伊德100周年诞辰,举办了一场长达3个多月的“新视角”的画展,他最富争议也最引人注目的作品,就是他为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的画像了,众人眼中的女王是慈祥优雅的,衣着精致,眼神温和,而在弗洛伊德的笔下,女王的眼帘和嘴角下垂,视线看下斜下方,他用大色块的笔触为女王“塑像”。他笔下的女王平静、坚毅、深思熟虑,他画出了作为君主的女王结实而坚韧的灵魂,他的笔捕捉的从来不是皮肉,而是皮肉之下的美感。
舒雅在美术馆里慢慢踱步,这会儿停留在面前的是那张著名的《拿玫瑰的女孩》,女孩拿着玫瑰紧张地望向窗外,表情里不知道是期待还是震惊,弗洛伊德用一种近乎极致的方式,刻画她的五官和发丝的细节,但比例却有一种戏谑的不真实感,带着一种超现实主义的紧张感与敏感性,让每一个看画的人不由自主地猜测她在想什么呢?这是弗洛伊德早期的绘画风格,带着一种心理穿透力的侵略。
舒雅走得足够近地去凝视,弗洛伊德执着于对人的刻画,有着解剖一般“残忍”的观察方法,他用深入灵魂的观察方式,去发现他们企图隐藏的点点滴滴。仔细观察他作品下的那些权贵们,你会发现,他们以一种近乎赤裸的真实出现在画布上,而这种真实与犀利,甚至他们自己都未曾觉察到的。
走出展厅,远处的天空只剩下最后一抹橙色的温柔,舒雅还在回味整场展览,联想到现下拍照必美颜的审美趣味,原来直面生命里那些残酷又浪漫的真实,需要巨大的信念和勇气。她买了一杯咖啡,坐在街角的长椅上,看着黑夜一点点纺织天空,织到苍穹之上,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伦敦最大的夜店brintworks,这座可同时容纳5000人的夜店,它的前身是西欧最大印刷厂,《每日邮报》、《夜间标准》、《都市报》在这里的印刷机上留下了数十年的墨香。在这片处于原始的,几乎反乌托邦的工业环境中,有着最精妙的声光电的组合,电音和舞美效果都是顶级享受,在东伦敦这废弃码头与破旧工厂的后工业遗址中, 这里变成了西欧最令人关注的娱乐空间之一。
舒雅在闲暇时候,偶尔会把自己抛进这波涛汹涌的人潮中,让自己像溺水般沉入这放纵的狂欢海洋,摈弃一切,什么都不去想,自己化身一尾鱼,在大海中随着节奏尽情摇摆。
詹姆斯负责这家夜店的舞美,他的女友Karida是这里的服务生,Karida主动追求的他,他起先并没有动心,但是Karida很坚持,每天嘘寒问暖,各种套近乎,几个月下来,也许是她的热情活泼打动了他,也许是她的执着让他放弃了抵抗,总之他们走到了一起,一年下来感情稳定,Karida已经开始憧憬着两人的婚姻生活。
深夜的伦敦街头依然灯红酒绿,这个城市里有太多晚睡的人,舒雅裹紧自己的外衣,走出夜店,她旁边也是刚走出夜店的一对情侣,女孩靠在男孩的肩上,她解下男孩的围巾,然后围住两人,男孩低声地说:“Karida,别闹了。深深的孤独感迎面袭来,舒雅忽然觉得两个人未必也就是坏事,结果本来就是有好有坏,过程才更重要吧。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舒雅掏出手机,是妈妈打来的,她把电话放到耳边:“妈咪,你在干吗?吃饭了吗?”
“宾妹已经做好了,还没吃呢。你睡了吗?妈妈没把你吵醒吧?”
“没有呢,我正在想妈咪,妈咪就给我打电话了,我们可真是心有灵犀呢。”
“乖囡囡,妈咪告诉你件事,你爸那头的那个孩子,就是那个男孩,叫啥来着?是叫Danny也叫什么天天吧?上课的时候晕倒送去医院,被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说没有心脏做移植手术的话,很可能过不了几年,你爸这两天愁得头发都白了,也真是报应啊。”
舒雅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保持沉默,脑海里浮现出男孩Danny的稚嫩面孔,幸灾乐祸的话她也无从出口,妈妈在那头等了会儿,听不到她的应答,又继续接着说:“雅雅,妈咪也不是那种黑心肠的人,你晓得的呀,我刚知道的时候吧,是有点儿开心,,后来就开心不起来了呀,大人的事嘛,跟孩子是没关系的,这个我晓得的。”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么多年了,其实我早就看开了。人嘛,这一辈子,不能作茧自缚的。我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舒雅喉咙一紧,忙说:“妈咪,你别想了,我哪里受委屈了,有你的呵护,我过得不知道多自在呢。”
“爸爸的事你别管了,让他自己去想办法吧,他自己造的孽,这种事别人就算是想帮也帮不上忙的。”
两个人在电话里互相老生常谈地叮嘱了对方几句,依依不舍地挂掉了电话。
舒雅怔怔地望着眼前波澜壮阔的景色,每一次这里都能带给她不同的感受。夜幕下的泰晤士河包容接纳着所有的一切,这条日夜奔流不息的母亲河,孕育了这座城市,更哺育了灿烂的英格兰文明。不远处,伦敦眼在左,大本钟在右,一个网红打卡地,一座百年伦敦史,它们之间的距离是百米,亦是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