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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生活的棱镜

时间在走,年龄在长,往事已如烟。他望着微微发福的红霞,心下一动,“姐,我要是有个儿子你高兴吗?”

红霞错愕了下,忽然大腿一拍:“弟媳妇怀孕了?哎呀-呀-呀,太好了,这可太好了,娘天天唠叨这个事,说算命的说的,你命中有子,我的个娘哎,他可真是个活神仙啊,算的还真准啊。”她激动的手舞足蹈,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娘,娘,娘哎…老大媳妇怀孕了,你要有孙子了。”红霞顾不得身后老舒的阻拦,一溜烟小跑着要去把这个惊天喜讯报告舒母,拦也拦不住。

舒母颤颤巍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真的吗?莫哄我寻开心。”

红霞:“真的,真的,哄你做什么?不信你自己问弟,方源,方源,你自己来告诉娘。”

舒方源哭笑不得地拍着自己的额头,真的是感觉弄巧成拙,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这要如何解释才好啊??

舒母已经急得拍腿,“儿子,你快说啊,是不是真的啊?你媳妇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舒方源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开口,舒母看他这样子更急了:“你要急死老娘吗?这里又没外人,有什么话不能说?”

骑虎难下,舒方源下定决心似地叹了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说是自己出差偶然遇到个女人,挺投缘的,就发生些不可描述之事,现在这个女人怀孕了,B超已经确认了。

舒母连忙让儿子把B超也给她看看,舒方源打开手机,把B超单子放大递了过去,舒母拿着手机颠过来倒过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又把手机递给红霞,红霞看过了把手机还给老舒,问:“不会是个骗子吧?”

舒母白了红霞一眼,“瞎说什么呢?这肯定是天意啊,是你爹和列祖列宗保佑,所以刚刚祭过祖就得知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儿啊,你听我的,待会儿好好到祖宗坟上去多磕几个头。”

“娘,怀孕的可不是琳琳,这个事情可开不得玩笑,这要让弟媳妇知道了,不得天翻地覆啊,方源,这个事可是你做得不地道啊,你可要想清楚了啊!”红霞担忧地说道。

“你懂个屁,方源挣下这么大家业,老天爷都看不得他没儿子,怕什么,大不了休了她,跟她离婚,自己不下蛋还不让别人下不成,还没个天理了?”舒母瞪圆了眼睛,把床板拍得“咚咚”响。

“妈,那样的女人说不定是想骗弟呢?万一孩子不是我弟的呢?”红霞保持着理智。

“你给我闭嘴吧!是不是方源的他能不知道?你别添乱了,就你那嘴里就吐不出个象牙来。”舒母不满地瞪了红霞一眼。

“好好好,就算是方源的,谁能保证一定会是个儿子啊?万一怀的是个女孩呢?”红霞继续发表意见。

“呸呸呸,你这张乌鸦嘴,你再胡说看我不把你的这张烂嘴缝起来,张神仙都说了,方源命中有子,是你的嘴灵还是他的嘴灵啊?这肯定是男孩儿啊!”舒母深信不疑,“方源,这样,你让那个女的住到我们家来,我跟红霞来照顾她,可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这样你也能放心,也能瞒住你媳妇,等孩子生下来了,她也就没办法了,到时候她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反正她从来不会到这儿来的,这下子反倒成全了你。真的是老天有眼,祖宗保佑。”舒母双手合十,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红霞隐隐觉得不妥,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舒方源对母亲的提议心动了,这实在不失为目前比较稳当的做法。

舒母在雅雅十八岁生日那天,当着一众亲戚的面,要求儿媳妇关琳琳答应过继老二家刚出生的小儿子到名下,并要她作出承诺,老舒所有的财产将来都必须由这个过继的孩子继承。关琳琳虽然心中不快,但还是佯装出婆婆只是说笑的样子,敷衍着不想让场面弄的太难堪,没想到老太太得寸进尺,非要逼着她立马表态,并毫不顾忌地再次说出她生了个赔钱货这种话。舒方源就这样看着仿佛他只是个局外人般一言不发。

舒雅怎么也没想到奶奶会在自己生日这一天,让自己这么下不来台,她求助地看向爸爸,爸爸躲避着她的目光。她一张脸涨的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簌簌往下掉,她不服气地看着奶奶反驳道:“难道你不是个女人吗?那你不也是个赔钱货吗?我从出生起就没要你管过,更没花过你一分钱,你凭什么这样说我?”老太太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打了孙女两巴掌。

关琳琳这下彻底被惹恼了,拉着舒雅头也不回地走了,并且走前表示就算是以后婆婆死了她和女儿也不会回来,她和这个家庭从此划定界线。这么多年的忍气吞声并没有真心换来真心,反而只是被一次次的羞辱,并且还欺负到了女儿头上,这一刻她心如死灰,对这个迂腐的家庭不再抱任何幻想。

后来她带着女儿去了香港,跟这里的人几乎再没有交流,现在这件事只要他舒方源不说,那么关琳琳便永远不会知道,实在是具备了瞒天过海的好条件。真的是天助我也,舒方源内心这样想着,这件事就这样拍板了。

老舒安排刘昊亲自开车把赵燕妮从上海送了回来。老舒家倾巢而出,在酒店为赵燕妮接风,赵燕妮没想到自己能受到如此礼遇,她上前搀着舒母的胳膊,甜甜地喊了一声:“妈。”老太太当场封给她一个大红包。第二天老舒亲自带着她去县城的医院做了检查,再次确定了赵燕妮怀孕的事实,并在心里把播种前后的日子推算了一番,更加确定了先前的判断。

赵燕妮就这样舒舒服服地住了下来,开始安心待产。她向来是个野惯了的性子,虽然医生告诫她孕期要戒烟、戒酒,但是她表面上答应了,暗地里抽烟、喝酒就没停过,反正这个家里有的是好烟好酒,也没谁能管的了她。

舒母把她当宝贝儿似的供着,眼睛盯着她的肚子都快盯出一朵花了。怕她无聊,又找了人天天来陪着搓麻将,经常一熬就是整个通宵,怀着孕的人精力还倒是旺盛的很。舒家人对外则说,赵燕妮是远房亲戚,因为这里的水土养人,所以到这里来养胎的,都说老舒家这地方可是一块鲤鱼跳龙门的风水宝地。

舒方源暗地里承诺赵燕妮,如果她真的能生下个男孩,他会对她的下半生负责,赵燕妮倒也洒脱,她对婚不婚的无所谓,只要有钱,下半辈子有依靠,对于她来说已经是撞了大运。她十几岁就出来混社会,家里父母不疼,兄妹不爱,一直以来不过是混一天算一天的过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然而随着青春的流逝,她明显地感觉到一天比一天日子难混,澳门那个地儿,最不缺的就是年轻鲜嫩的肉体,普通人的日子她肯定是过不了了,并且她早就认定了自己不具备生育能力,对于未来她根本想都不敢想。没想到老天垂怜,在她三十多岁的年龄,还能让她靠上棵大树,还怀上了孩子,她觉得自己简直是撞了大运。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赵燕妮分娩的日子快要到了,老舒早早提前安排好了,舒家所有人包括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一起等在了产房门外,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望眼欲穿的一群人恨不能直接闯进产房,医生抱着清洗好的孩子过来给他们看,舒方源用几乎颤抖的声音问:“是男孩吗?”虽然在赵燕妮怀孕的这几个月,他不止一次地想去确认她肚子里孩子的性别,但是舒母不由分说地阻止了他,她虔诚地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她甚至开始每日吃斋念佛,她不允许舒方源对此有半点儿怀疑,她认为这是对祖宗、对佛祖的不敬。

医生把孩子递给舒方源,笑着说:“舒老板,是个带把儿的。”舒母的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众人想搀她起来,她却甩开儿女的手,“咚咚咚”地朝南磕了三个响头。

刘昊也早早赶了过来,他挤到前面摸了摸孩子红通通的小脸,说:“老哥,这孩子长得跟你可真像啊,你看这眉毛,这眼睛,还有这嘴巴…”

舒母颤抖的手也摸着孩子又皱又红的小脸,同意道:“可不?跟你哥小时候一模一样,连哭声都是一样的。”

舒方源几乎是老泪纵横,隔着衣服在儿子身上亲了又亲,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呐喊:“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我也有儿子了。”

舒方源很感慨,自己唯物主义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人到中年竟然也开始唯心了,他在心里感谢祖宗、感谢菩萨、感谢耶稣、感谢圣母玛利亚。在众人的商议下,他给孩子取名:舒天赐,小名天天。

而在几千里外的香港,此时关琳琳正在帮舒雅收拾行李,她第二天即将前往英国,“雅雅,爸爸打电话给你了吗?”关琳琳忍不住问道。

“没有。”雅雅带着不满回答。

“爸爸一定是工作太忙了,回头妈妈批评他。”关琳琳安慰着。

“没事,妈妈,你别生气,别到时候你们又吵架。”雅雅很懂事。

她望着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女儿,思绪一下子飘忽到从前。

她和舒方源的婚礼,当年在父母的安排下很快隆重举行了。穿着婚纱的她美的很耀眼,她的笑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期待。谁会想到女人的盛装出席,往往不过是去迎接她人间疾苦的开始呢?

舒家除了新郎外到场的只有不到一桌人,剩下的几乎都是女方的亲眷,敬酒的环节,关家父母带着小夫妻俩,关爸爸把女婿挨个介绍给自己的同僚和朋友,请他们多多关照。舒方源表现得很是得体,赢得了大家的交口称赞。他对席间偶尔出现的低声议论选择了充耳不闻,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既然选择了,那就是跪着也要走下去,直到走出一条阳光大道来为止。

那天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谁来恭喜他,他都笑着举杯,关琳琳拉也拉不住,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但是躺在床上,她注意到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三天后,她陪着他回安徽老家,临行前她在内心告诫自己,要好好表现一番,给老公长脸,让婆婆喜欢自己。但是到了之后才发现地域上巨大的生活落差,让她到处都不适应,尽管她觉得自己表现的不露痕迹。

硬邦邦的木板床,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棉被,风一吹尘土飞扬的路,带着缺口残留着油渍的碗筷,无法忍受的旱厕。。。一拨又一拨的人,像看天外来客一样不客气地朝着她指指点点,用她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对她评头论足。有热情的大妈拉着她的手反复地看,两只手比对着,一只白皙光滑细嫩,涂着鲜红的指甲油,一只粗黑宽大长着满手的茧,两个人在心里对自己的手都各自充满了优势。关琳琳任她拉着,也不好意思抽出来,旁边的一群老娘们儿的笑声更欢了,她们在心里感叹着这样的手以后可怎么干的了活儿哦。

舒方源不知道在忙什么,把她像个木偶似的晾在那里,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水都不敢多喝一口。她明显地感受到婆婆对她的轻视,几乎都没正眼看过她,也没正经和她说过一句话,只顾着忙前忙后地招呼人。没关系,我也没打算喜欢你,年轻的她在心里噘起嘴。

她的感觉一点没错,对于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上海媳妇,舒母是真的气不打一处来,瞧她那娇滴滴的做作模样,一会儿让儿子这样,一会儿让儿子那样,指挥的儿子团团转,实在让舒母心烦气躁。她心中理想的媳妇,应该是身板高高壮壮的,更要是低眉顺眼的,长得不要太漂亮,要一看就会干活、好生养、重要的是要乖巧听话。这个浑身没几两肉的城里女娃娃,估计连提桶水都费劲,瞧她看这儿也皱眉头,看那儿也不顺眼的倒霉样子,她还有脸嫌弃呢!儿子告诉她要娶一个上海姑娘的时候,她是死活不同意的,这不知根不知底的,不是瞎胡闹吗?儿子想娶个什么样的女人娶不到?当儿子告诉她,他已经搞大了人家肚子不负责不行,她心里更加一百个不乐意了,这不是不检点不守妇道吗?她认定了一定是女孩勾引了自己的好大儿,做出了这种伤风败俗有辱门楣的事,还没结婚肚子就先大了,这要放到古代是要被拉去沉河的!好人家的姑娘能做出来这种事吗?看到媳妇的第一眼,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果然是一副轻浮狐媚的骚样,脸白得跟个白骨精似的,嘴唇红得像刚偷吃过小孩,那穿着打扮怎么看也不像个正经人。舒母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后来,儿子竟然把北京好好的工作辞了,去了上海,还住在了丈母娘家,舒母的心更堵了。自己家祖坟冒了青烟才出了这么个状元,现在竟然住到了别人家里,这不就是入赘吗?丢人现眼啊!祖宗有灵的话要气得从坟里爬出来骂她哩。

再后来,媳妇生了个丫头片子,还整天当个宝贝宠着,脖子上明晃晃的金锁,胳膊上的金镯子,真败家,一个丫头有啥稀罕?她抱都不想抱。她不止一次让她赶紧再生个带把儿的,结果媳妇完全是拿她的话当放屁,阳奉阴违,更可恨的是,儿子在她面前也唯唯诺诺的,她恨不能几巴掌打醒他。

自己的儿子那么大本事,从小到大都是人中龙凤,是这十里八乡第一个到北京上学的大学生,后来又当了官,再后来他官不当了,又自己开了公司,挣下了这么大家业,哪个看到她都要夸她好福气。而媳妇呢?一点都不懂得感恩,连洗脚水都没帮她端过一次,连饭都没煮一口。她自己倒真把自己当太太了,听说家里还请了佣人,真的是家门不幸,娶了个这样的只会糟蹋钱的狐媚子,就这还没完,一家人还合起伙来欺负她儿子,方源在她面前低声下气的,她做梦都巴不得儿子早点儿休了她。

前两年看她也不小了,寻思着估计她再也下不了蛋了,她好心好意想给他们过继个男孩儿,把香火续上,她不但不识好人心,还敢摔桌子耍横,还咒她去死,真想撕烂她的嘴,她才是死也不想看见她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每个人看问题都带着自己的片面性,这世界上所有的矛盾,大抵都是因为觉得别人应该如自己这般想问题。

这些年,关琳琳自己很清楚,她和老舒之间只剩敷衍,不余情分,她一遍遍去复盘这段婚姻,想知道自己的爱情是怎么一天天死去的。

婚后,父亲费尽心思通过层层关系,把舒方源安排进一家效益颇好的央企。他果然也不负众望,敢想,肯拼,又会做人,十年里多次晋级,能力和成绩都是有目共睹。

雅雅小时候先是放在姥姥家,关妈妈提前办理了内退,闲不住又报了老年大学,每天这个活动那个演出的,比没退休的时候还要忙。小时候雅雅是过敏体质,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碰,稍不注意就生病,在舒方源的建议下,她办理了辞职,专心照顾家庭。对于这个决定,关爸爸是极力反对的,但有次雅雅得了肺炎,在医院住了整整一周,出院的时候小脸瘦的削尖,关爸爸松口同意了。

开始倒也还好,舒方源只是个小科长,准时准点下班,回到家也会帮忙烧饭干活,还会亲亲女儿的小脸,抱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老婆,你辛苦了。”

后来他成了处长,应酬越来越多,回家也越来越晚,在家里不是接电话就是忙他自己的事。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周末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了。孩子生病了,她带着阿姨来往于医院,打电话给他,不是在开会就是不接电话。

雅雅放学后母女俩马不停蹄地穿梭于舞蹈室、美术班、奥数班,关琳琳觉得家庭主妇比上班要累得多了,这个工作全年无休随时待命,还创造不了什么个人价值。

她想不通,明明自己的牺牲和付出一点也不比丈夫的少,但是怎么她就活成了舒处长的老婆,没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只有自己的人生越走越窄了?而他呢?前途越来越光明,他的价值明明白白地体现在那儿,点头哈腰求办事的、谈业务投怀送抱的、没有人会再觉得是舒方源高攀了,他们都说关琳琳眼光好,会挑老公。

但其实呢?她抱怨他错过了女儿的演出,抱怨他错过了女儿的入学晚会,抱怨她错过了女儿的生日,抱怨她连女儿的班级都能记错。。。

而在舒方源看来,老婆的日子过得真轻松,钟点工负责打扫卫生,后来又请了住家保姆,她每天只要陪着孩子玩玩,而自己每天游走在各种关系中,疲于奔命。但他自己知道,他是享受这个过程的,他享受别人低声下气地喊他舒总、舒处;享受美女软绵绵的声音和倾慕的眼神;享受回老家一掷千金的快感。

他们不再分享彼此的世界,之间的交流只剩下她问他答,大部分的时候,安静变成了这个家的主旋律。虽然按照协议书,他的工资卡她收着,但是她知道他还有着别的收入。他给弟弟娶妻,给老家盖房,桩桩她都看在眼里,如果他肯装装样子跟她商议,假装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她会欣然答应的,但是他没有说,她也没有说。在她心里,那一纸婚书是他爱她的证明,而不是她对他的束缚。

也许两个人的关系出现裂痕,原地踏步的那个人是有原罪的。

有一次,她正好逛到了他单位附近,心血来潮地就进去了。她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只跟前台的小姑娘说找舒总,小姑娘说他在开会,她有急事的话可以在大厅等着。她于是拿了张报纸坐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到一群人下楼,他走来最前面,漂亮的女秘书拿着他的外套,在大门口,秘书体贴地帮他穿衣服、整理领带,秘书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柔情蜜意,他上车前亲昵而不着痕迹地拍了拍秘书的腰。

她就那样仿佛事不关己般地静静看着,半点没有上前质问的勇气。直到前台小姑娘走过来告诉她,说他们的舒总已经出去了,让她不要再等。她打车回了家,站在镜子前,镜子中的自己,胶原蛋白似乎开始流逝,明明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脸上竟然有了些许苦相。

她买了一大堆抗衰产品,报了瑜伽班,又重新拾起写作的兴趣,用“清欢”做笔名,偶尔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几篇杂文,几个月后,她自觉状态不错,临睡前特地精心打扮一番,穿上新买的蕾丝睡裙,含情脉脉地凑近他,“老公,你觉得我最近有什么变化吗?”舒方源却没有抬眼看她,而是转身“啪”地一声关灯,“大晚上的,发什么神经,快点睡觉吧,我累死了,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有次,她的一篇文章被电台选中,老舒在家的时候,她特地调好频道,拉着老舒坐在沙发上静静聆听,她听得潸然泪下,而一旁的老舒却打起了呼噜,她掐醒他强迫他听,朗诵结束后,她问老舒:“怎么样?我说这篇文章不错吧?”老舒打着哈欠站起身说:“矫情得要死,你一天到晚的就是闲的慌。”

她的心犹坠冰窖,寒凉彻骨。人与人之间,对错可以申辩,唯冷漠无计可施。

有次回北京参加同学聚会,她挽着老舒,两人翩翩然出场,别人打趣:“同学中还没离的可就剩你俩了,作为稀有物种你们可要自重啊。”都已经是四十不惑的年龄,青春虽然还有残留,但是自己知道已然不多,衰老像缓缓发作的慢性病,你不一定立马察觉,但是新陈代谢的变化,逐渐臃肿的身形,逐渐松弛的五官,逐渐耷拉的眉眼,总是让人内心惶恐不安。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人生何其长,时光何其慢,恨不能一下翻到结局,但是当人生已成定局,却又都开始怀念起年少的轻狂。

酒过三巡,有醉了的女同学哭着喊:“人为什么会忽然不爱了呢?”有个男同学开口道:“人都能突然死了,为什么不能忽然不爱了呢?”众人一下子沉默了,是啊,同学里已经有人永远地缺席。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结局,是人类最大的公平,忽早一些,忽晚一些,但都在来的路上。老舒内心忽然也惶恐起来,如果这辈子就这么过到死,自己会有哪些遗憾呢?

他脑海里闪过父亲过世的场景,那时他还不足十岁,似懂非懂的年纪。父亲几天前念叨着想吃口肉,然而最终还是没能吃上。临终前,父亲眼睛瞪得大大的,喉咙那儿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瘦的皮包骨的手青筋毕露,拳头攥铁紧,身子持续抖动着,终于,头歪向了一边。舒母带着三个儿女守在一旁,看着他的模样,不时悄悄地抹一下眼角欲落的泪珠。

谁能争得过死神呢?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想留的最终都是留不住的,所以才会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吧?

岳父退休后不久,舒方源选择了下海创业,对于这个决定,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他悄悄筹划等大局已定之后,正式邀请了岳父一家进行晚宴。

退休下来的老关有些不适应,曾经的门庭若市变的门可罗雀,走到哪里也不再有人前呼后拥,失去了权力的加持,话也不那么管用了,他感慨人走茶凉的同时,也悲哀地发现,离开那个位置自己其实啥也不是,别人原来对他的敬畏,不过是因为他屁股下坐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坐的不是他了,那些原来捧着他的,绕着他转的,也就消失不见了。他曾经以为,对于权力自己可以做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只是这一天真的摆在面前,他没想到自己会是如此的失魂落魄。

依然是浦江饭店,依然是那个包间,只不过这次的东道主调了个个儿。老舒毫不谦让地坐在了主位,端起酒杯坐着说:“爸、妈,我已经办好了辞职,在这里为通知你们一下,以后我和你们安排的工作单位便没有瓜葛了!这些年,我谢谢你们的栽培,这杯酒我先干了了。”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关爸爸本来就带着愠怒的脸憋得铁青,关妈妈沉不住气了,“舒方源,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连个商量都没有?!谁允许你辞职的啊?你以为那个单位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啊?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你是脑子歪特了!以后一家子是打算喝西北风去吗!?”

舒方源冷哼了一声,“妈,您都多大了?还是喜欢唱高调啊!看来人啊--有些东西永远改不了。总喜欢把自己站得高高的,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别人的实力,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你不会以为你们的生活就是你们努力的结果吧?是因为你们才能过人?还是因为你们艰苦奋斗?穷人可比你们努力多了,他们比你们更懂得艰苦奋斗。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只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怪出身,怪爹妈,怪命运,但是呢?这些跟个人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一切不过是资源分配的问题罢了。”

这些年,他看着浦东日新月异的大发展,曾经的“烂泥度路”变成了今天的陆家嘴路,政策的红利给过来,乡村立马变金寨。而他的老家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的烂泥路,终于在村民的集资下修了一条水泥路。人啊,出生就好比那草籽,看你是落在哪个土壤里发芽。

关父阴着脸看着他沉声说:“那你倒说说看社会财富分配的原则是什么?”

舒方源从鼻子里又哼了一声:“以底层大众能忍受的极限为社会分割线。”关爸爸听完沉默了。

舒方源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你认识谁不重要,谁认识你才重要。十年前,在这个房间,我们曾讨论过人脉和资源的问题。现在我来说说什么是我认为的人脉吧。真正意义上的人脉,是你能帮助到的人,而不是能帮助到你的人。换句话来说,最靠谱的是你能帮助别人解决问题的能力,而不是那个位置。现在退休了对这些应该更加深有体会吧,关局长?”

听到这里,关父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缓慢起身拉起关母出了门,关琳琳想起身追赶,被舒方源强拉住了。

这些年的历练,造就了他现在的强势专横,在不断的摔打中,他一次次完成着自己的蜕变,也练就了一股子狠劲儿。在他看来,一个一无所有的却想成功的人,想讲道德、讲规则是可笑的。法家锁喉、儒家捏肋、道家困心、佛家化缘,都是用来困住普通人,好让他们听话罢了。真理属于强者,与弱者无关。文化属于文化人的文化,与底层人无关。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关父郁结难解,没过几年,身体就不大好了。女婿这是明目张胆地挑衅他,就算是养条狗也不至于如此 恩将仇报啊!他怎么也想不通,女儿的电话也不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肯见女儿一家人。

关琳琳已经完全活成了丈夫身边的影子。他们很久都不吵架了,还会吵说明了还有期待,不吵才是夫妻间最疏离的状态。她现在连他睡在哪一张床上,也失去了过问的勇气,何必问了自取其辱呢?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

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后悔吗?但是就算是能重来一次又怎样?谁能用二十年后的人生经验,去左右二十岁时候的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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