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一片寂静，众修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半晌，殿内才响起一道涩然的嗓音，“……够了。可以结束了。”
说话的人，是杨铭。
他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眼底却有着令人看不透的情绪翻涌。
林禄羽脸有怒气，“提出搜魂术的是你，阻止的人也是你？既然我已经出手，必定得讨出个结果，岂容你在这里置喙！”林禄羽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狠按住严妍的天灵盖。
严妍在他掌下颤抖，双目里流出两行血泪。
水镜再次呈现记忆。
严妍失去了本命法宝，猎杀妖兽中了妖毒，左腿位置开始腐烂，烂到腿根，便只有等死。
她一路颠沛流离来到北麓，正好听闻北麓游氏布施行善，每位修士都能领到一袋灵米和一块中品灵石。
严妍也去了。
她迫切需要那块灵石买妖毒的解药。
她拖着腐烂的病腿，在游氏的救济堂排了叁天叁夜，待轮到她，却被告知没有了。
严妍慌张地抓着一位管事的手臂，“我可以不要灵米！给我一颗灵石就行，下品的可以！”
“滚滚滚！”那管事嫌她脏污，抬手将她推搡在地。
严妍疼得拧眉，手肘撑地，半晌没爬起来。
她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犹如丧家之犬。抬起溢泪的双眼，却正好看见游氏少主从旁经过。
游月明如他的名字一样，高高在上，如月光明。
而严妍是他月光永远无法照亮的泥土。
游月明看见了严妍，立刻掩住鼻子。
“走开！臭死了！”他满脸嫌弃，右手却弹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灵石。
灵石骨碌碌滚到严妍脚边。
严妍一把将那枚上品灵石攥在手中，似乎看见了希望，痴痴地笑了起来。
……
游月明眼眶发红。
他在严妍的记忆里出现过？
不，那不是他。
他爱慕她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她呢？
严妍的记忆似是而非，游月明十分迷茫。好像命运错乱，却又彼此纠缠。
……
严妍用这颗灵石解了妖毒，还买了大量劣质丹药，硬是将修为堆上金丹期。遭受雷劫之后，她身子千疮百孔，劣质的丹药夹杂剧毒，令她沉疴旧疾、病入膏肓。
她犹未死。
严妍人生无望，却还想报仇。
她混入青剑宗，见到乔荞，出手偷袭。她修为太低，乔荞被一众男人相护，她注定行刺失败。
乔荞窝在谢溯星怀里，被吓得嘤嘤哭泣；荀慈挡在乔荞身前，一脸严肃地对严妍劝诫：“二师妹，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严妍呵斥，“你让开！”
荀慈挡在乔荞跟前，温润的眼眸里一片坚定，说：“乔荞是我的小师妹，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王瑾执起寒霜剑，蓦然出手，一剑洞穿了严妍。
严妍双手捂着被剑刺穿的心脏，冷风从伤口灌入血液，浑身冰凉。她目光环视众人，只觉他们丑陋无常，十分可笑。
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乔荞是你的小师妹……那我呢？我是什么？”她声嘶力竭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朝夕相处了八十载，我在你们心目中……到底算是什么啊？”
弟子？师妹？朋友？不，她只是无关紧要的副角罢了。
荀慈垂下通红的眼，不忍地看向西边。
严妍握着冰冷的剑身，仰倒在血泊之中。
她眼里最后的景色，是空中无边无际的阴霾。
正如她那悲惨短暂的一生。寂寥、孤独、充满无奈。林禄羽无论再如何搜魂，水镜里的画面，始终是低垂密集的灰云。
他正欲加力，一道劲风从左侧飞来，势如破竹。
“住手！”游月明掷出金折扇，林禄羽知那折扇是天阶法宝，不敢y接，只得慌忙松开严妍，抬手格挡。
严妍身子歪倒在旁，游月明飞身而起，将她一把抄入怀中，轻轻晃肩，“严冬，严冬”
严妍悠悠转醒，“……游少主？”
她说着，便咳出一口血来。
游月明赶紧抬袖，帮她擦拭，问：“你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那林禄羽没弄伤你吧？”
何竞看着表侄袖上的血渍，震惊了。前日，他不小心将灵植泥土沾他衣摆，表侄差点把他头拧掉。
严妍识海受损，刺痛难忍。
她扶了扶额，“还好。”
一点都不好！
游月明又不是瞎子。
严妍吐了那么多血，如何好得了？他想到了什么，朝何竞使了个眼色，指着角落里的乔荞，面罩寒霜。
“表叔，给我搜她！”
乔荞与何竞的视线相对，退后两步，捂着红彤彤的眼睛，又哭起来。
仿佛是个水做的人儿，脆弱娇软。
乔荞知道自己处境难堪，但她别无他法。她不笨，她知道顺从和柔弱，是她最好的保护。
瞿如将她护在羽翼下，对何竞怒道：“你敢碰她，我就让你人头落地。”游月明怀里抱着严妍，淡淡瞥瞿如一眼，言辞充满鄙弃，“你算个什么东西？半条畜生罢了。”
何竞乃元婴后期，估摸十年内就会迈入出窍境。就连林禄羽的修为都在他之下，岂容一只鸟人在这里放肆。
瞿如被游月明高傲的样子气得够呛。
属于妖兽的本x，又令他十分忌惮游月明旁边埋头啃果的中年人。
何竞丢下灵果，站起身来压了压手，“方才大家都看见了，严小友的魂没什么问题……反倒是挺让人感慨唏嘘。”
“这魂搜得不对吧。”
青剑宗的弟子纷纷说道，“我们没有把二师姐赶出师门过。”
“是啊，她哪有记忆里那么惨。”
“跟李峰苟且的不是乔师妹么？”
“什么师妹，那明明就是个姓乔的荡妇！”
“……”
紫霄殿里的修士彼此在耳朵边低声议论。
况寒臣忽然朗声道：“林掌事的搜魂术欠了些火候啊。”
谢溯星撇撇嘴：“不错，一看就是个半吊子！搜出来的记忆莫须有，高不好是他自己练功练得神经错乱脑子发癫。”
荀慈捂着伤处，艰难地附和：“刚才我亲眼看见林掌事喝了许多果酒，可能……上头了。”
“胡说！”林禄羽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严妍，心头打鼓，“我的搜魂术不可能有问题。”
“那谁知道呢？”游月明眼珠一转，对何竞传音入密。
何竞无奈站出来，说：“估计林掌事这几天初来巴蜀有点水土不服，不如我再来搜一遍吧。”说完，他将手按在严妍天灵盖上。
楚若婷浑身一僵。
游月明小声安抚，“严冬，别怕，我表叔的搜魂术在浮光界无出左右。”
严妍仍然不敢放松。
只见何竞手执水镜，镜中画面，是严妍在青剑宗后山种灵果、摘灵果、吃灵果、吐掉灵果的核。然后将核埋在土里，继续种灵果、摘灵果、吃灵果……循环循环再循环，重复重复再重复。
凌霄殿内的修士：“……？”
不知是谁在打鼾了，何竞才松手，清咳两声：“这个严小友的记忆完全没问题。”
林禄羽嘴都气歪掉，他厉声质问：“哪有人深刻记忆是这样的？”
不等何竞开口，游月明便冷笑：“怎么，技不如人，你急了？”他展开折扇，问青剑宗的弟子，有谁见过严妍被毁容被逐出，又有谁见过严妍吃灵果。
青剑宗的弟子当然纷纷证明后者。
林禄羽还想争辩，况寒臣又说话了。他一拱手：“林掌事乃元婴前辈，这次身体不适，虽然搜魂失误，但我想在座各位，一定会理解你的。前辈胸襟广阔海纳百川，倒不如暂时休息，让何前辈按照之前约定，来搜乔师妹的魂吧。”
林禄羽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要是再斤斤计较，岂不是堕了他德高望重的威名。
“林掌事的水平也不咋地。”
“听说世家大族有一种凝婴丹，高不好他的修为就是用丹药堆出来的。”
“搜魂术都用得这么烂，真是差劲啊。”
林禄羽气到吹胡子，何竞赶忙清咳两声：“我这就来搜乔小友的魂。”
众人视线聚集在水镜上，想看看乔荞的魂能搜出些什么来。
“……不行！”王瑾目光闪烁，他站出身，一横拂尘，拦住何竞。
况寒臣对他道：“掌门，你这是做什么？偏私如此明显，不怕天下人耻笑吗？”王瑾霍然抬头，厉目剜他，“杨铭！你怎么回事？你到底是在帮哪一边？”
况寒臣语塞。
他到底在帮哪边？
他原本的打算，是谁也不帮。像一只滑不溜秋的鱼，搅乱浑水，高一场恶作剧，再拍屁股走人。
况寒臣潜伏在青剑宗，默默观察了严妍一个月。结合同门给出的消息，断定严妍是被人夺舍了。于是，他想让人用搜魂术试一试，看看她的芯儿里装得到底是谁。
他失策了。
严妍还是那个严妍
只不过是一个悲惨凄凉的严妍。
虽然水镜中的事目前未曾发生，但他可以肯定，严妍经历过，那都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痛苦的记忆。而他，却阴差阳错的将这些记忆从心里挖出来，血淋淋、赤裸裸的摆在众人眼前，让他们肆意评谈。
况寒臣低头，懊悔茫然。
他只想让严妍吃个教训长长记性，没想真正的……将她置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