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邑城装饰最好、条件最佳的房间,兵卒们如过节般隆重,将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换了崭新的铺盖被褥,理所当然地被那位贵人占用了。
娄士骁不得不到中军帐里将就一晚。
冷风透过破了洞的窗纸吹进帐里,矮几上的烛油灯焰,忽闪忽闪,映在了满是胡茬的邑城守备脸上。
或许是平时太过随和,此刻娄士骁的拍案恐吓、凶狠作态,在这个少年面前都毫无震慑力。
“我不去!”
听闻明日要随湘芋神女岷山一行,卫笙嘴里嚼得津津有味的胡萝卜忽然不香了,不留情面地断然拒绝。
“凭什么她让我去我就去,我有那么随便吗,她以为她是神谕殿掌教啊……”
此时正是蔬菜的稀缺季节,这批胡萝卜随军备物资由南方辗转运来,每根价钱绝对超过了同分量的肉食蛋类。
娄士骁心想,你小子不喝酒不吃肉,又黑又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其实在你身上浪费的银子,比起别家养的胖娃娃一分都没少花,这么贵的胡萝卜,你竟一口气吃了三根……这可都是钱呢。
娄士骁心口不由一阵绞痛,又听着卫笙大逆的放肆言论,忙恶狠狠道:“你小点声……这是军令!”
“少拿军令吓唬我,大不了这个预备马卒我不干了!”
卫笙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伸手向矮几上果盘最后一根胡萝卜拿去,却被娄士骁抢先连盘一起抽了过去。
“这根我留了夜里吃。”娄士骁话毕,把果盘塞到身后破旧桌柜里。卫笙没吃到,有些气不过,便箕坐到矮几上,右手拧了一把鼻涕,擦在了桌角。
娄士骁略带鄙夷,又有些无奈,拾起抹布擦了挂在畸角摇摇欲滴的鼻涕汁,佯怒道:“你恶心不恶心,把我的中军帐当你的马圈吗?”
卫笙双手一摊,道:“嫌我脏是吧,那我走?”
娄士骁一眼就望穿了卫笙急于离开的小心思,虎目瞪了卫笙一眼,很是无奈道:“说吧,你在害怕什么,在我的记忆里,你从来都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卫笙连忙辩解:“小爷我什么时候怕过……你也见了,是那位贵人对我讨厌的很,一见面就对我趾高气扬的,脸就跟结了霜似的,还‘电’我丢了面子,我很不喜欢!”
娄士骁轻哼一声,没好气说道:“你们又不是相亲,也没有哪个宗派掌门或是皇亲权贵,逼你娶她做老婆,她讨不讨厌你,你喜不喜欢她都是不打紧的事,你的任务就是安全地把她带到她要去的地方……”
“就怕她要去的地方不安全呢。”卫笙小声嘀咕道,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娄士骁。
“你怎么知道她要去的地方不安全……”娄士骁话未说完,忽地一怔,转念明了,这小子终究还是怕了。
是的,他这么聪明,又怎会猜不到那位贵人此行要去的是岷山不可知之地,甚至是虚无缥缈的天池禁地呢?
面对恐惧,胆怯是正常的,毕竟他还是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
但是在卫笙的心里,这不是一份胆怯,而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谨慎,那位贵人的确很美,但是再美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爷我过得好好的,凭什么陪她去冒险,我跟她又不熟……
……
上月初旬,一队来自邯阳兵团的将士,以狩猎为由骗卫笙做了向导,深入岷山腹地,去探查传说中的天池禁地。途中更是不顾卫笙的劝阻,抄了不该走的近路,遭遇了高阶的金顶红犀兽。
通玄初境的领队强者,竟然不堪一合之敌,众猎师或死或伤,边战边退,卫笙利用丰富的经验,腾挪躲闪,在仓促中射了三箭,每一箭都射中了红犀兽的要害,但每一箭都没能破了它厚厚的皮防,反遭它的特殊青睐,被亡命追逐了三里多地。
就在卫笙力竭跌倒在地,避无可避,认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岷山腹地的更深处,即传说中天池禁地方向,传来了一声低沉深远的兽吟声。
红犀兽闻声战栗,瑟瑟缩缩地瘫趴在地,待吟声停却,红犀兽才颤颤巍巍地窜逃而走。
捡回一条命的卫笙,带回了残殒折半的将士。重伤的领队,把此事上报军部,把卫笙舍命引离红犀兽奉为首功。
兵枢处表彰了卫笙的英勇,却又以导路不慎之责,功过相抵,不予嘉奖,并极力遮掩了此事。
只有卫笙才知道,自己是怎样捡回的一条命,被将士们感激涕零的英勇事迹,只不过是他慌不择路,逃窜求生的无意之举。
鬼才知道岷山腹地有多少这般恐怖的高阶灵兽,尤其是那声低沉的兽吟声,更是他的梦魇。
经此一事,劫后余生的卫笙发誓,以后绝不踏入岷山腹地半步,他在前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比更多人知道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
卫笙从矮几上站起身来,一把揪住娄士骁下颌的几缕胡须,责问道:“说吧,你到底拿了那位贵人多少好处,才把我卖了,你就这么巴不得我去死……”
“疼疼疼……”娄士骁痛的五官有些扭曲,眼角险些衔下泪来,嚷嚷道,“你把手给我撒开!”
“你先告诉我!”
想到枕下还没捂热的五十两黄金,还有神女承诺但尚未到手的一百两,娄士骁微微一颤,但是他可以对天发誓,在这件事,他绝对不是为了贪财或是私心。
可他也没胆量坦白,被这小子知道了非把屋顶给掀了不可,而且当下许多事情尚不能说,只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你胡思乱想什么呢,她可是神谕殿的神女,我就算再缺银子,还敢索贿到她的头上……”
“那你为何非得让我去,我死了谁给你养老送终?”说话时卫笙手上的劲头稍减了几分。
娄士骁闻此叹了口气,是啊,自己为何非得让他去冒险呢?
若不是今日湘芋神女的到访,若不是她召出的那柄暗红色灵剑,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也不愿再想起那些往事……
他想起了一个雾霭沉沉的清晨,想起了一位老僧,想起了一个约定,想起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国恨家仇,也想起了卫笙已逝多年的母亲……
那可是待自己恩重如山的小姐,她是神谕殿前任掌教,也是前朝扶商帝国的皇后,她是一只人人爱戴倾慕的凤凰……她为了拯救天下黎民百姓 ,付出过那么多,最后却落得个饮恨而终。
这个仇恨已经在娄士骁心里埋藏了十六年……
可是这些事情该怎么对卫笙说呢,他又拿什么去承担他这个年纪不该去承担的责任?
而且,又要从何跟他说起?
看着眼前不依不饶的黑瘦少年,娄士骁心里激荡起伏,不得不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一把辛酸养大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也该到了他选择的时候了……
卫笙见娄士骁神情迷茫,眼眶湿润,似有泪花闪动,不由得松开了手,道:“你玩不起了是不是,真有这么疼?”
娄士骁轻叹一口气,一脸恍惚地道:“早些年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大,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卫笙眉间一蹙,暗想:原来你还喂我吃过那玩意,太恶心了,改天趁你酒醉喂你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