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h元贞十三年，长安城。
阴雨连绵，窸窸窣窣的雨点急促而慌乱地掉落在地上。倏而，一道喊叫声打破长空。
“杀人了！杀人了！”
街上一片慌乱，四散在街上的居民闻声也随着慌乱而逃。只见几队官兵拿着火把和刀剑，气势冲冲地寻找着什么。
“圣上有圣——”领头的官兵大呵道，“无论京城中的什么人，只要是白发紫眸的人，一律格杀勿论！”
“白发紫眸，那就该杀！都是些摆弄道法的玩意儿！杀了才好！”
“是啊！就是的！该杀！”
街上数不尽的声音传来，甚至还有男子从自家的店铺内拿起了刀具，想要跟着官兵一同刺杀。
在那条街最近的一处胡同内，蜷缩着一对母子。女子缓缓地将怀中的孩子放在了地上，冲她弯了弯笑。
“阿娘、阿娘，我怕……”
季元青将小手搭在了面前女子的肩上，将小小的身子埋在了女子的怀中。
女子推了推面前的他，手中拿出了一盒染膏，涂在了他的发丝之上。不一会儿，雪白的长发便被黑色的染膏掩盖得没有一丝破绽。
“阿娘，那些人为什么要抓我们？”
季元青许是惊慌，他们又没有做什么事，为何要遭人如此对待。
面前的女子叹了口气，“阿青，你还小，有些东西还不明白。”
“快去看看那边——”
守卫的声音渐渐地逼近，女子赶忙将麻袋套在了季元青的头上。
“阿青要听话，在雨没停之前，千万不要出来，可知道了？”
季元青点了点头，又奋力的缩了缩身子，面前的女子摸了摸她的头，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个胡同。
“啊——”那名女子刚出胡同就被抓了个正着。
季元青躲在角落，紧紧地抱着自己的颤抖的身躯。他真的很想出去救母亲，可他真的很怕，很冷，只能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
抓到了母亲，那群官兵才满意地离开。
声音也随之渐渐淡去……
很快便到了夜晚，雨后冷涩的风吹得人透心凉。
季元青仍然蜷缩在胡同中，他很冷，又很饿，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从缝隙探查着外面的官兵，确认在没有官兵，这才跑了出去。
可刚下过雨的泥泞让他没走两步就摔了个踉跄，栽在了水坑中，浸湿了本就单薄的衣裳。
“你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大街上闲逛？”
身后传来一声粗狂的声音，季元青趴在地上缓缓回头，瞬息屏住了呼吸，这人是方才那些官兵。
男子冷眼睥睨着地上的季元青，照着火把打量了一番，一眼便发现了他的白发。
季元青一怔，他看着散落在水中的长发，已然从黑色蜕变成了白色，瞬息慌了神。
“谢大人，那些个白发的怪物这一带都没有了，大人可以回去休息了……”
那官兵的话音刚落，便看到了下面季元青那隐晦的白发。他颤抖地指着，“大人这……”
男子叹了口气，“这人，我会带走，至于外人，谁都不要说。”
“是……”那人颤颤巍巍地应答道，随后便去收了队。
季元青警惕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他找到机会，想要爬起来跑开，可他还没站起来就被面前的男子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你放开我！”季元青大喊，可男子却一举将他的嘴用手堵上了。
“我并非要害你，你若是不想活了，我大可放你走。”
季元青听到这话有些不知还怎么办，他能去哪，他敢去哪，自己的母亲都被官兵抓走了，只有自己苟活了下来……
他现在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男子见他的这般模样，不免唉了口气，二话不说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季元青的身上。
“不怕，一会儿就到家了。”
——
季元青也不知道怎地，自己被那个官兵救起来之后便缩在他的怀中睡着了。再睁开眼的时候，自己正躺在软软的床榻上，身上也被裹满了厚厚的被褥。
“爹爹，爹爹，他醒啦。”
一个小女子见着床榻上的季元青已经醒了，赶忙去唤了她的爹爹。
季元青见着眼前的一切尤为警惕，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第一眼便是检查自己的头发，他有些慌张，昨天他跌到了水里面把头发弄湿，染膏随之也脱落。
可他查看之际，却没发现自己的头发颜色有一丝的不妥，昨日露出的白发也被人重新拿染膏补了上去。
昨晚救他的那名男子闻声赶了过来，他见到季元青醒了，许是欣慰。
“你别怕，这里是谢国公府，没人敢来抓你的。”
男子见给季元青还是有些警惕，便介绍道。
“我叫谢旭，她是我的女儿谢岚，还有那个与你年龄差不多大的……”谢旭指了指不远处怔站在门口的身影，“谢千尘，是我的一双儿女。”
季元青打量地看了看，他蹙着眉头，颤颤微微地开口，“你、你为何救我？”
谢旭只是苦笑，什么都没有说。
——
春去秋来，季元青在谢国公的府邸里面生活了一年又一年。
这些年谢国公将他保护得很好，季元青在谢国公府这些年也与谢旭的一双儿女一般，学着贵族人家都会学的东西。
“哥哥，这东西是给阿青的，你怎么能偷吃呢！”
谢千尘看着面前的刚备好的点心，刚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就遭到谢岚的一顿数落。
谢千尘有些生气，不屑地哼了声，“岚岚！我可是你亲哥，你竟然……”
谢岚一把夺过了谢千尘面前的点心，直接塞到了季元青的怀中。
季元青看着手中的点心抽了抽眼角，“岚岚，我不饿的，若不然还是给千尘吃好了……”
“吃什么吃！在方才的宴会上哥哥都吃了那么多了，再吃指不定要成了个球了！”
谢岚叉着腰，“再说了你好歹唤他一声哥哥，千尘哥哥就这般让着我们做弟妹的？”
谢千尘死死地咬了咬牙，季元青顿感不妙，这两人又要同往常一样打架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点心，大步走上去便要劝架。
“岚岚，你和千尘别打了，我、我……”
季元青有些手足无措，可面对这样的事情，他其实早就习以为常了。
季元青缓缓的叹了口气，他本着想去拉扯千尘，可哪成想，却拉错了人，直接将谢岚拉到了自己的怀中，扑通一声跌了下去。
季元青瞧着趴在自己身上的谢岚，瞬息红了脸。
可谢岚见着季元青的这般神色，眼中也随之晃过了一道暧昧的光。可谢岚却没有躲开，而是大胆地凑到了他的耳边。
“阿青这幅样子，真的很好看。”
谢岚说完，还冲着他笑了笑，一时间，季元青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在一旁看着的谢千尘面对这幅光景，也有些尴尬。他赶忙上前拎起来谢岚，并警告到季元青，“这次就当是你不小心了，别觊觎岚岚！”
季元青一怔，他垂了垂眸色，怎么可能，自己到底是个下人。
至于觊觎……
这么些年他一直恪守本分，能活着已经奢侈了怎敢谈得上觊觎……
此时谢旭从外面款款地走了进来，他阴沉着脸。
“你们都别闹了。”
三人纷纷怔住，他们看着面前的父亲从未有过的阴沉。
季元青明显地感受到了谢旭投来的目光，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青，你来。”
谢旭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为何他为何如此，可季元青顿然感觉到了一股不好的感觉。
谢千尘和谢岚也停止了打闹和拌嘴，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
当天晚上，谢旭将他带到了皇城。
虽说他都已经二十岁了，可谢旭此时却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谢大人，您这是……”
季元青的话还没说完，谢旭的手已然搭在了他的肩上。
“阿青，皇上召见你。”谢旭说完，便将一把短刀放在了他的手上。
季元青不解，“大人这是何意？”
谢旭无奈的望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先皇喜好男风，你又是当初那带着祸妖之名的族人，我也不知道皇上召见你要做什么。”
“只是……若是真的他要将你怎样，我想你断然可以多一个选择的权利。”
季元青瞬息明白了谢旭的意思，他颤抖着手问着，“可、可圣上是怎样知道的……”
谢旭沉了沉眼眸，“就是因为不知道是谁透露的风声，可阿青，这天地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永远保不住火。”
季元青紧了紧眉眼，可随之他苦笑了一番。事发突然，他浑然也没感觉
“这些年多谢大人的……”
“叫父亲。”谢旭打断了季元青的说辞。
季元青一怔，他缓缓的看着谢旭那双深沉的眸子。他呆在谢家这么多年，上次见到这眼神是在谢旭将他带回谢府的那年……
季元青抬了抬眸，抿了抿唇。
“父亲。”
谢旭许是满意，他拍了拍的季元青的肩膀，什么都没有，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那个问题……父亲一直没有回答我，现在可否能告诉我了？”
母亲和剩下的族人尽数都被处死了，那时的他还小，只知道再也见不到母亲了，更是不知道为何。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我们……
这个问题季元青几乎是从小问他问到大，可谢旭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渐渐地，季元青也便不问了。
可他呆在谢府这么些年，断然也知道朝上那些事情和手段。对于他家当年的事情他也曾听人说起来过，可都被当成禁忌淹没。
谢旭暗了暗眸色，“当年进宫的道士都是些胡说八道的人，想来觊觎你们族中的一处珍宝，这才将胡说八道……”
季元青死死地咬了咬嘴唇，他知道，不单单是道士胡说，他也怨恨圣上的愚昧。
“那圣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谢旭拍了拍他的肩膀，“可那人是圣上，是天子，你想要报复谁都可以，但是他不行。”
季元青狠狠地咬着牙，终究还是不解。
“好了，不能再多说了，你先进去面圣吧，要么圣上要等不及了。”
季元青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俯首作礼，“多谢父亲。”
多谢？谢旭望着季元青离去的背影，他浑然不解，这个时候为何还要多谢……
阿青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也深知他的习性，希望那把刀，他永远不要用到。
——
富丽堂皇的大殿，他是第一次亲眼见过。可龙椅上的圣上却不似他心中那般威严，而是极致的荒淫。
大殿之上，身边还有许多衣不蔽体的男子依偎在身旁，他见到这一幕，只觉得恶心。
季元青缓缓下跪叩拜。
“参见身上。”
“圣上，就是这个人。他就是当年那个在霍乱中生存的人，那个白发紫眸的人。”
季元青一怔，他依旧垂着头，在猜测这人究竟是谁，到底为何知道自己的身份。
“抬起头来。”圣上抬了抬手，季元青也随之抬头。
他直视着上位的皇帝，却没发觉，自己的神情渐渐地阴沉了许多，更没发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
“嗯，”圣上龙颜大喜，夸赞了句，“果真是个尤物。”
季元青瞬息感觉到一股不好的感受。
圣上此时开口惋惜道，“当年的事情都是孤不对，若是当年孤早些能认清楚那些个道士的谗言，也不至于让你流落这世间，受此等苦楚了。”
季元青一怔，这皇帝是在对他认错么……
他狠了狠心，“回圣上，敢问那些个道士是如何处理的，若是圣上还没有处理，可曾交给在下处理……”
“毕竟奴的家人都是因为他们……而死。”
圣上弯了弯笑颜，倏而大笑。
“在下？你一个什么人，在孤的面前还敢称在下？”
季元青立刻改了自称，他紧紧地咬着牙，方才对圣上那一瞬间的转念全无。
“奴……请皇上恕罪……”
“你也知道该这般自称，别以为自己在国公府中住了这么些年就跟谢家的那些个人一样了，说到底，他们包庇你的存在还是个说不清的大罪！”
季元青一听有些慌了神，连忙叩首。
“圣上，还请圣上不要怪罪于谢国公府，都是奴、都是奴非要赖在国公府不走，圣上……”
圣上大手一挥，嘲讽地笑了笑，“连个谎都不会说，季氏的人还真是……”
季元青咬了咬唇，他断然不能连累谢国公府，不能连累父亲还有千尘和……岚岚。
“不过你若是想让孤不惩罚谢国公也不是没有办法。”圣上翘了翘嘴角，一边说着还一边伸出手，“你可愿意到孤的身边？”
季元青瞬然感觉到极致的羞辱，他滚了滚喉咙，似是不甘似是恐惧。
他的心中一顿，想到是谢岚那张温润的脸庞……
倏而，他又嘲讽地暗笑。
他缓缓抬起眸，站起身，缓缓地走向前，将手搭在了圣上的手心之上。
“奴……自当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