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电休克治疗之后,刘医生增加了占平雅的住院时间,现在已经整整三个半月,占平雅的病情一天一天趋于稳定,不像刚来那会儿反复无常了,也不像那时候控制不住情绪惹事了。每天除了基本的日程之外,占平雅都会和文君聊天,她已经不再怕文君偶尔出现的幻听幻视,还能和文君打配合。这段时间每次探视占学海和谭琳都非常欣慰女儿渐渐在好转。情况好的时候,占平雅甚至还会跟他们聊两句病房里的事。
就在某一天,刘医生给占平雅做了一套心理测试,外加几个检查,她知道这是出院前的“考核”了。那些问题她早知道答案,半真半假的答着题,没想到检查数据也挺乐观。虽然在她自己看来没什么变化,但也许真的改变了。
就在同一天,家里三个人都来接占平雅回家了。她可以出院了。
同病房的似乎只有她这么快就出院,杨阿姨还非常不舍得的入了戏:“你这个兵啊没少给我惹麻烦,但是现在要走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去了别的团可不能像现在这样让人操心了。不然别人问起来,知道你以前是我团里的兵,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何奶奶也来送她,这个奶奶总在占平雅猜不到的时候清醒着。她抓起占平雅的手,对方觉得别扭,但看着她依然温柔的双眸,还是没有抽回手。何奶奶只是说:“谢谢你啊,谢谢。”不知是谢谢占平雅假扮燕子,还是谢谢占平雅没有戳穿她的幻想,总之这一句话已然是道别。
每次有病人出院,病友们都欢天喜地。有的人可能都不知道别人在开心什么,只是跟着图个热闹。这次占平雅出院,同层的病友们也是欢送着。仿佛大家共同经历着一件天大的喜事,有种无论明天是否到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
医护们竟然也给占平雅准备了出院礼物:是一个奖状,上面写着“恭喜占平雅出院!住院期间你配合治疗,乖巧听话。黄天不负苦心人。今天祝贺你出院,希望以后再也不见!”
精神病房的出院礼物都是这么特别。也是,谁希望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医院里见到呢?上面还写她“配合治疗,乖巧听话”呢,实际上完全不是。这违心的奖状拿在手上,占平雅浑身发麻。
家里三个人脸上是难得一见的轻松与喜悦,仿佛一家人共同跨越了最难跨的坎儿,以后都只有顺途。他们帮占平雅整理着生活用品。但占平雅朝着文君的病房走去,文君肯定也知道她要出院了,为什么不来送她?她决定主动去和文君道别。
一路上见到占平雅的人都恭喜她今天要出院了,再求她保佑一下自己也能快点出院。占平雅时不时被一个病友拦着说两句话,以前几步就能到的病房,今天却格外的遥远。
终于走到文君的病房,她向里张望,只有文君一人背对着门坐在床上。她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自己刚来精神病院那会儿是不是就经常这样一个人坐着发呆?原来从第三视角看自己是这种感觉,的确让人感到孤寂。
占平雅小声开口,刚说一个字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她继续道:“文君。”
文君闻声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一个微笑,拍拍自己的床旁,示意她坐下。占平雅本想拒绝,但看着她的眼睛就被吸引过去坐在了文君的身旁:“文君,我今天要出院了。”
“我知道的,真为你开心。”文君平静的说着。占平雅猜不出来她话里的情绪。她觉得这段时间都亏了有文君在,每天和文君聊天的过程就仿佛是治愈的良药。如果不是文君,也许她现在都不能出院。心里有很多感谢的话,一时不知该从哪句说起。
“让我再为你梳一次头吧。”文君的声音带着点乞求。
占平雅从洗漱台上拿了一把梳子,再次坐到文君面前背对着她。文君轻轻的梳着又轻轻的说:“如果我女儿还活着,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了,也有这样一头长发。那时候我依然会为她梳头。”
文君缓慢的帮占平雅顺着头发,即使她已经忘记了那次文君帮她洗头的事。但此刻她的身体比她的记忆更先反应过来,这温暖的震撼人心的力量。是埋藏在身体深处的,无法被记忆磨灭。
“文君,你之前是不是也帮我这样梳过头?”
“嗯。”
“谢谢你。”
文君的动作停下了解似乎想找其他事情来缓解这个尴尬,但一时又找不到。拿着梳子的手指只好停在半空中,抬也不是,落也不是。占平雅转过脸来认真看着文君的眼睛:“谢谢你。这段时间所有的事,都谢谢你。文君。”她慢慢的说着话,生怕对方没听清似的,又像要说给自己听一样。
“我给你编个头发吧。”文君再次去碰占平雅的头发,一点一点把她的长发编成麻花辫。已经做了千千万万遍的事,就算失忆,就算发病,也不可能忘记。
终于编完头发,好像完成一项巨大的工程一样。文君长长舒了一口气:“你出去之后想做什么?”
“很多啊,太久没和外界联系了我都快out了,想吃吃喝喝到处逛逛。”占平雅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轻快。
看着占平雅闪闪发光的眼睛,文君也像放下心来,她点点头嘱咐道:“不管是什么都好,去找一个寄托好好活下去。不要总想着死了。虽然我很想再见到你,但不希望我们俩又是在这里见面。”
本来还在展望未来的占平雅听到文君这句话后再也止不住眼泪。一个陌生人对自己说要好好活下去,是因为她也尝试过死亡。
占平雅不常哭的,但此刻她留下了这辈子最重的眼泪,泪水根本不听使唤到处跑,她擦都擦不赢,最后只双手掩面,又重重点头答应:“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们都好了,到时候一定是在外面见面……”
当天文君没再出病房送她,也许是怕自己太过舍不得而失态。文君一直在病房里坐到了天黑。占平雅走前对她说:“文君,你很美。你是美丽的。”
她反复想着,人类如何定义美?她在之前模仿着自己女儿臭美,是希望在自己身上能看到女儿的影子,但终归是模仿,她是她自己,她是文君。患病之后从未有人像占平雅这样对文君感兴趣,问文君的经历,最后对文君说你很美。从前她也以为“美”这个词,是说人眼睛看到的外表美丽。后来她想应该不止外表,也得看一个人的内心是否美丽。但又觉得一个人的内心过于复杂,看不出来。此刻占平雅说她是美的。她相信。她也想像占平雅那样看得到别人的美。
……
三个半月没有呼吸过院外的空气,占平雅觉得不同地方的确连空气都有不同的味道。院外依旧车水马龙,繁忙异常。每个人都像被上了发条一样按部就班,仔细看和院内的生活如出一辙。但是院外的生活是每个人能自己选择的,院内的是别人强加的。只是这一点占平雅看明白了,身心都舒畅了许多。她大口吸着气,好像这三个半月以来一直憋着的气终于可以呼吸。入院的时候还是初春,现在几乎入夏。原来在院内连四季都可以被忽略。
家里三个人大包小包的提着拖着他的日用品上了车,占平雅摇下后坐车窗把脸放在风中拼命的吹。这样的速度与感觉在住院期间也是完全体会不到的,甚至连风都没有。她缓缓闭上眼睛,一道道阳光从眼眶划过,每次划过都带来一点光亮。树上不知道是什么鸟叽叽喳喳的叫着唱着,再一睁眼眼前掠过的是郁郁葱葱的树。入夏的风极其温暖,吹得人不愿停下。
回到家中,小狗“仔仔”扑了上来。它的兴奋程度直接说明了占平雅有多久没回家。爸爸妈妈和爷爷整理着她的日用品,为庆祝她出院,还准备下厨做饭。占平雅进到自己的房间,一下子觉得有些陌生人这里的光线这样昏暗,和病房内截然不同。她上前猛的扯开窗帘,力气过大,窗帘直接脱了线掉了下来,金黄的阳光瞬间洒满了整个房间。她毫不犹豫的把窗户开到最大,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传来。这光亮把她的房间照得无处遁形。她这才觉得熟悉一点。
一鼓作气把床上的四件套全换了,以前该扔但一直舍不得扔的东西一股脑的全扔了。越整理越发现停不下来,占平雅简直把自己房间来了个大扫除。
做完这些看着整洁了一点的房间,她这才满意了。家人们对她的改变欣喜若狂,他们觉得简直换了一个女儿。不知道医院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但这次住院总还是有收获。他们细数着自己做的事,不断认可的点点头。
刚坐下的占平雅心里空落落的。想做什么就去做是这三个半月来,她学的最深刻的一件事。但每次做完停下来的一瞬间,依然止不住的感到焦虑。那她就只有不停的找事做。第一天出院回家,占平雅就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直到手都抬不起来了,累瘫在床上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