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当林河见到孙玉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这位老师正在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是什么怪物一样。
“哎!”
孙玉伯沉沉地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弟子总是能带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本来他马上就要离开嘉兴县前往平湖县,锦衣卫除了刺探消息的勾当以外,自然也是能上阵的。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总督衙门的公文后,觉得你小子是不是被什么老魅附体,这才几天的功夫,就有人向直浙总督举荐你。”
被孙玉伯的目光看得发毛的林河一瞬间都有种自己被看穿的感觉,但他仍旧强自镇定着笑道,“老师说笑了,我可不是一直都在您眼皮底下么,要说被人举荐,那也只是因缘际会罢了。”
“好一个因缘际会,你知道吗,直浙总督胡宗宪,是皇上看好的人,不然你以为光凭一个赵文华,真地就能让他一个月内从一介御史坐到一省总督的位子上。”
“胡宗宪也是锦衣卫家世出身,他这个人做事情看结果不看过程,你小子去了平湖,最好不要太跳,不然说了不该说的话,应下做不了的事情,老师我也只能干瞪眼。”
孙玉伯提醒着弟子,胡宗宪毋庸置疑是个狠人,对别人狠不算真的狠,对自己狠的人才是真的狠,胡宗宪就是一个对自己够狠的人,所以在他的幕府做事,做好了自然有赏,做得不好那就别想着能全身而退。
“老师,你觉得我是那种不知进退的人吗?”
林河觉得自己很冤枉,起码就他现在的状况,他是真心不愿去公门中的,更何况他现在一个白身,跑去直浙总督衙门的幕府,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我这次估摸着也是被人坑了的。”
对于林河说话的时候不时蹦出些莫名其妙但又能理解的词儿,孙玉伯已经习惯了,甚至他觉得那个坑字用得极妙,堂堂直浙总督衙门的幕府,招揽的乃是江南名士,白身的不是没有,可那也是科场失意,最差也是个生员。
自己这个弟子一个被赶出府的庶子,连个秀才都不是,要是真进了直浙总督衙门的幕府,那些小心眼起来的文人,那可是杀人不见血,文章诛心的!
“你到底结识了什么人,居然能去胡宗宪那里举荐你。”
孙玉伯也有些好奇,胡宗宪就任直浙总督之后,可以说是威风八面,整饬地方,整顿各地来援浙江的客军可谓是毫不手软,整个浙江除了赵文华等寥寥几人外,没人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
“是本府的学正沈科,老师知道此人吗?”
抱着对锦衣卫专业的信任,林河毫不犹豫地就说出了自己怀疑的对象。
“原来是他。”
孙玉伯在嘉兴府也是潜伏了很久,对于地方上的重要人物自然都是了如指掌,好比这个沈科,虽然只是个学正官,但是之前可是在京师的京官,还是兵部的主事,嘉靖二十九年俺达寇边,这位也曾经去套虏大营走过一回,是个有胆气的文官。
“若是此人的话,倒的确能在胡宗宪面前说上话。”
“老师可知道沈学正和胡总督的关系?”
既然孙玉伯知道,林河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顺便摸摸沈科的底细,也好知道自己这受举荐的分量。
“这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此人在京师的时候和胡宗宪有旧,当年他弹劾严党,是胡宗宪帮忙,才没有被下狱,两人之间算得上是好友的关系。”
“胡宗宪后来走了严党干将赵文华的门路,结果两人闹了别扭,没想到他居然会跑去平湖向胡宗宪举荐你,你小子够能耐的啊,说说看,你和那沈科说了什么,居然能让他改了主意。”
孙玉伯一边说着,一边却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弟子,他刚才一时间倒是没想到,如今这一说倒是醒悟过来,沈科去了胡宗宪那里才是最重要的消息,沈科此人知兵事,胡宗宪到浙江的时候,未尝没有不启用这位好友的心思,只是因为他投靠严党一事导致两人交恶,如今看起来这沈科似乎是想通了。
“无非是谈论了些心学还有日本国的事情?”
林河并不介意把自己知道的关于这个时代日本国的全部资料都告诉孙玉伯这个老师,在他看来如果锦衣卫能掌握这些东西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不愿意细说也就罢了,但想来沈科会举荐你,肯定是因为那日本国的事情,胡宗宪在离京赴任时可是说过‘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东南,誓不回京’他现在卯足了尽要剿灭倭寇,你如真地知道日本国内虚实,他肯定会重用。”
“老师,你们锦衣卫果然厉害,连胡总督说的什么话都知道。”
“胡宗宪离京时,相送者有数十人之多,他的话起码有半个京师的百姓都知道。”
“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当我们锦衣卫都是酒囊饭袋么!”
孙玉伯瞥了眼自己的弟子,冷声说道。
林河一时间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就扯开了话题,顺便试探了一下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老师,您刚才一口一个严党,可如今锦衣卫不也是严党一派么?”
林河所知道的历史里,终嘉靖一朝,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都是严嵩的盟友,但是看孙玉伯的样子,似乎锦衣卫并没有把自己归类为严党。
“你这是哪听来,我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皇上的耳目和鹰犬。”
“当年我锦衣卫经历沈鍊上书弹劾严首辅十大罪,结果被发配处以杖刑,发配居庸关外。你说我锦衣卫是严党,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孙玉伯听着林河的话,不由勃然色变,而他的反应也让林河大吃一惊,不过这也让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位号称有明一朝最为强势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从来都不是任何文官的盟友,他始终都只听命于那位隐于幕后的嘉靖皇帝。
“老师息怒,弟子不过是道听途说之言。不知道那位沈经历如今可还好?”
“沈经历是个耿直性子,不过居庸关外自有我锦衣卫人马,应当无事。”
“差点又被你小子糊弄过去,你打听沈经历的事做什么,还是说说那日本国的事情吧,你老师我职责所在,但凡胡宗宪能知道的,皇上要知道,胡宗宪不能知道的,皇上更要知道。”
孙玉伯说话时,目露精光,那股威势叫林河也不由为之侧目,这个老师还是在自己面前头回摆这么大的官威。
“老师放心,我这几日便将自己所知写成书册奉上,不过这日本国之事,我觉得朝廷确实可以商榷一番。”
林河当然记得这个时候,日本已经在开采佐渡金矿和石见银山,这可是足够开采数百年的金银大矿,后来西方一度认为传说中的金银岛便是日本,他相信自己写的书册里,那些内阁大佬们或者说嘉靖皇帝未必会关心日本国的国内情势,但是对于佐渡金矿和石见银山却绝不会视而不见。
明明拥有凌驾于整个时代的商品经济,却不能用贸易的手段掠夺金银,反倒被实际上是武装海商的所谓倭寇虐东南沿海的富庶地区,林河觉得那些目光短浅的江南士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联手糊弄朝廷的行为相当憎恨甚至是厌恶。
倭寇来临之时,那些士绅尚有高墙大宅,家丁奴仆可以为之躲避阻挡倭寇,再不济也能逃入城池,只是苦了那些普通百姓,只能惨死于倭寇刀下。
“好,你有这份心便好,不过怕是容不得你在这边慢慢写了,你以为我今日过来,便是找你问话么!”
对于弟子的态度,孙玉伯相当满意,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总督衙门的公文里征召甚急,自然是要林河尽快赶去平湖县,而一路上的护送却是交给了锦衣卫。
“你小子运气不错,我们本来就是要明日起程前往平湖,正好遇上总督衙门这事情,所以这次便是老师我带人护送你过去。”
“那倒是不错,我正好见识下锦衣卫的威风,老师,你们护送我时可穿飞鱼服么?”
林河听到孙玉伯的话,自然是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而且他确实对锦衣卫的行头相当感兴趣,要知道孙玉伯见他时穿的都是便服,让他颇为失望。
“你小子说什么混账话,飞鱼服是说穿就能穿的么,你老师我进锦衣卫十多年,也没有获赐飞鱼服,要是祖坟冒青烟哪天得了皇上御赐,那也是得好生供起来的,不到大典之日岂能轻穿。”
“那绣春刀也是没的?”
“废话,绣春刀是御赐的仪刀,也就是上朝随侍或者典礼时佩戴的,谁会带着去办公事。”
“好吧,那哪天我当了锦衣卫,肯定要穿着飞鱼服,佩着绣春刀去办案,那才够威风!”
“臭小子,你把御赐的飞鱼服和绣春刀当成什么了……”
孙玉伯觉得简直见了鬼了,这个弟子有时候似乎对大明天下,朝堂大事很是了解,但有时候对一些常识又一无所知,锦衣卫穿着飞鱼服拿着绣春刀招摇过市,就是话本里也不敢胡乱编排,这小子脑子里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