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平湖县城,随着西沉的红日,也渐渐陷入了黑暗中,除了少数府邸和繁华街市点起了灯,更多的地方变得寂静无声,一片死气沉沉。
靠近县衙的一处大街上,原本开着的店铺已经关掉了大半,只剩下寥寥几家还开着,其中一家酒肆内,一条昂藏大汉坐在角落的桌上,桌上摆着一坛开封的黄酒,已喝了大半。
孙玉伯走进这家酒肆时,打量了一圈四周,掌柜的不见人,柜台里就只一个小二,不大的厅堂里,除了那饮酒的大汉,再也见不到另外的人。
大汉虽已醉了三分,可孙玉伯进来时,他的耳朵还是动了动,放下手中的海碗,抬头看到了两鬓斑白的孙玉伯,他先是怔住了,过了会儿才恍然大悟般地站了起来,想要和孙玉伯见礼。
“师……”
“坐下吧,莫要惊动了人。”
孙玉伯压低声音,止住了大汉起身,然后自到了大汉对面坐下来,接着闻了闻那坛黄酒,忍不住叹道,“酒气太淡,不是好酒。”
“师父,我这便让小二打壶好酒。”
陈昂知道自己这位师父好酒但不滥饮,当即便要喊小二重新上酒。
“不必了,我又不是喝不得劣酒。”
孙玉伯说话间,已是从桌上取了只海碗,拿起酒坛,倒了三分满,接着一口饮下。
“我说过,我不是你师父,你不必如此。”
看着面前落魄至极的大汉,孙玉伯叹了口气道,这大汉名叫陈昂,他年轻时游历天下的时候,在辽东的时候遇到当时还是少年的陈昂,见他天生神力,又生的一副好体魄,便传了他几手功夫。
“师父授艺之恩,形同再造。”
陈昂还记得当年孙玉伯虽只教了他三个月武功,但是却在战场上不知救了他几回性命,也让他从一个普通小兵在军中升到了百户。
三年前,陈昂随军远调浙江剿倭,最后在灵璧合围那群剽悍无双的倭寇时,再次遇到了孙玉伯,那次大战里,他又被这个师父救了一回。
“不说别的了,三年不见,想不到你居然落魄如此。”
孙玉伯也不再坚持了,他是前两日入城时,偶尔看到了这个徒弟身影,当时不是很肯定,让手下查了查,没想到还真是他,于是便托人打听了一下情况,却只知道这徒弟似乎是吃了败仗,随一群溃兵撤到了平湖修整。
“叫师父笑话了,徒弟给您丢人了。”
陈昂一脸苦涩,他们这一部辽东军是最早入浙剿倭的,可是哪里想到这边的倭寇不但凶悍异常,还极为狡猾,几次大战下来,一同来的兄弟死的死残的残,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三年下来,陈昂已经习惯了打败仗,然后和溃兵一起编入其他军中,到了现在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算是哪支军队里的。
“说说吧,这三年你怎么过来的?”
孙玉伯没有再喝酒,只是朝这个徒弟问道,他记得这个徒弟三年前还是个锐气十足的百户官,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搏个封妻荫子,可如今却颓废得好似丧家犬一般。
陈昂本不愿再去回想那些伤心事,可是师父问起,他也只能把这三年来的经历一一讲了出来,孙玉伯听了之后亦是唏嘘不已,他当然知道这个徒弟本是胆魄豪勇的人,没想到如今却硬生生地被这不断的败仗彻底打掉了精气神。
“你如今的功夫还剩下几成?”
孙玉伯的目光变得犀利,他盯着面露惭愧之色的陈昂,语气亦是变冷了。
“这两年没有再好生练过,师父,我……”
陈昂的喉头发苦,他自然知道孙玉伯这个师父是个武痴,对于练武一向看得很重,当初传授他武艺时,不仅是看他天赋,更是看他勤奋,所以才停留了三个月,教会了他诸般功夫。
看着在自己面前好像做错了事一般的孩子的徒弟,孙玉伯也没再说什么话,他倒也能理解这个徒弟,跟着一群废物在一起久了,便是狮子也会变得爪牙迟钝,更何况还是一群怎么都扶不上上墙的烂泥。
孙玉伯很清楚如今浙江境内,陆地上真正能打仗的官军就没几支,自己这个徒弟这几年一直都是和一群溃兵在一起,他没有彻底地去狂嫖滥赌已经算是他洁身自好了。
“我让你重新把功夫练回来,你办不办得到?”
孙玉伯的目光冷峻,可是陈昂却觉得心中一热,这三年里屡战屡败,哪怕他打仗的时候再勇猛也没用,到了后来曾经被他引以为傲的武功只是成了逃命用的本事,时间久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成了个废人,可现在自己的师父却问他能不能把功夫练回来。
“办得到,弟子一定能办到。”
“能办到,那就好,明日里我便帮你把军籍转了,我有事情要你帮忙?”
“师父尽管吩咐,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一定为师父办好。”
要不是孙玉伯之前有嘱托,陈昂此时恨不得跳起来,拍着胸膛大声吼出来。
“用不着你舍命,只是要你去保护一个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孙玉伯想到林河这个能来事的弟子,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他和林河投缘,虽然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差不多是把林河当半个儿子看了。
陈昂见到师父脸上的笑容,也不禁呆了呆,他印象里这个师父向来是冷峻严厉的,便是笑起来也不会像眼下这般有了暖意,一时间却是想到了那个师父要他去保护的人,必定是对师父很重要的人。
“那人叫林河,是你的小师弟,你去了之后,万事都听他吩咐就行了。”
既然做了决定,孙玉伯也不再隐瞒,径直把林河的事情都告诉了陈昂,而他话里也变相地承认了陈昂是自己的弟子。
“师父放心,我一定好好保护师弟。”
陈昂大喜,他这时候也不管自己这离了军中,再没了前程,这三年下来,已经让他厌倦了上阵,厌倦了打仗,他只想逃离那个让人一日一日腐烂下去的军营。
“你师弟不是普通人,你去了之后不要摆什么师兄架子……我也不要求你别的,你保护你师弟三年,三年以后你若是不想在你师弟那里做事,我便再帮你安排去军中,搏个富贵前程。”
孙玉伯怕陈昂还拿军中的那一套做派去林河那里做事情,于是先给他提了个醒,因为陆停的关系,他如今明面上喊这个弟子的时候,都得叫一声林先生。
听着孙玉伯简略地介绍了一下自己那位还未见面的师弟,陈昂一下子变得拘束起来,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师弟这么厉害,不但得了直浙总督的赏识,很快说不定朝廷都会颁下赏赐,于是他连忙正色道,“弟子知道了,一定不敢忘了师父吩咐。”
“那就好,你好好跟着你师弟,说不定在你师弟身边,反倒是能搏个好前程出来。”
说话间,孙玉伯起了身,打算离开了,陈昂的军籍他还得托人打点一下,不过好在这个徒弟这两年里换了不少军营,已经是上官眼里最不待见的,要捞他出来不是太难。
“谢师父提点。”
陈昂自然明白这是孙玉伯这个师父给自己指了条明路,看起来自己那位小师弟绝非寻常人。
“记住,酒要少喝,功夫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本事,以后好生练习,不要再懈怠了。”
临走前,孙玉伯看着桌上那坛黄酒朝陈昂道,像陈昂这样的徒弟,他还有几个,只不过都是只教了一阵子便走了,能再次遇上陈昂也算是有缘,他也不希望这个弟子就这样庸碌地过完一辈子,白瞎了一身好功夫。
“是,师父。”
陈昂沉声应道,心里也是下了决心要戒酒,正如师父所说,想要把功夫练回来,这酒是不能再喝了。
孙玉伯离开后,陈昂自是找小二结了账,偷偷地回了城东的大营,他们这些被收拢的溃兵名义上是归在了平湖县治下,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能什么时候人凑齐了一军之数,他们便是大战时顶上去的炮灰。
所以这城东大营,看着守备森严,其实是外紧内松,从上到下都是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但凡有点钱便溜出去喝酒嫖妓的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当然想要出营门,那给守门的军将官卒自是不能短缺了好处。
陈昂回去时,因为心情愉快,便连给的好处也比平时多了几分,叫那守营门的百户官也不由道,“陈铜虎,你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这么大方。”
“没什么,只是遇到了许久未见的故人,今天高兴,改日我再请你们喝酒?”
陈昂能被孙玉伯瞧得上眼,还能曾经做到百户官,自然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回来的路上他仔细想了想师父的话,觉得自己那位厉害的师弟大概也是缺人用,不由心中有了些想法,如今这东大营里,虽说都是溃兵,但也不全都是酒囊饭袋,也有不少是和他一样时运不济才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如果那位师弟愿意的话,他倒是不介意再拉几个好手过去个这位师弟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