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县衙里,陆停过来的时候却是扑了个空,他倒是没想到林河大清早地就跟一个和尚出门了,也没人知道他们去哪里,于是他便只能先去寻徐渭说话,自家老祖宗吩咐下来了,到时候也要请这位名气很大的文长先生过去。
徐渭房中,尽管被胡宗宪拉着喝了一晚的酒,不过徐渭半点都看不出像是宿醉之人,如果不是那满身酒气的话。
“陆千户,你来找我?”
对于陆停,徐渭不是很熟悉,不过也知道这位看似貌不惊人的北镇抚司千户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心腹家将,这个人在平湖绝不是简单的看家护院,徐渭甚至怀疑锦衣卫在浙江地方上另有一套密谍系统,而掌管的便是陆停。
“文长先生,我家老夫人请您三日后去府上做客,点评一番我平湖士子的诗画。”
陆停的姿态依然放得很低,而他也确实很佩服这位举业坎坷的文长先生,如果不是被刻意针对的话,以这位文长先生的才学,三鼎甲是怎么也逃不了的,只可惜世事无常,命运弄人。
接过陆停双手递过来的请帖,徐渭仔细想了想关于那位陆老夫人的事情,不由道,“老夫人倒是好雅兴,只是不知道怎么突然想到要举办这探春宴?”
徐渭每到一处,都会将当地士绅风俗人情摸得一干二净,像陆老夫人更是能排在前五的人物,这位陆老夫人不但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生母,更是当今皇上的奶娘,她若是愿意留在京师,只怕尊荣更胜,只不过这位陆老夫人回乡后素来低调,除了念经礼佛倒是不曾见她办过什么宴会。
“文长先生应当知道,我家小姐今年已经十六岁,未曾婚配,也未曾定亲,老夫人此次举办探春宴,便是想为我家小姐择一佳婿。”
陆停知道徐渭和林河一见如故,他在县衙里的眼线向他禀报过,这位文长先生似乎也特别看重林河,而且昨日便连那位强项令刘存义也悄悄见了林河,两人下了盘棋后聊了很久,内容不得而知,不过晚上刘存义和沈科一起喝酒却是大醉了一场。
“陆千户倒是眼力不差,动作更是快啊,这探春宴怕是冲着我那位林兄弟去得吧?”
收下请帖,徐渭心思已自转了几圈,他知道陆家的权势有多大,不过陆家一门兴衰全系在陆炳一人身上,陆炳活着,陆家便是天下一等一的豪门,陆炳不在,陆家顶多三世富贵。不过陆炳如今身体康健,年纪不到五十,陆家的富贵少说也还有二十年,那位陆小姐天真烂漫又豪爽明快,倒是适合林河结亲的对象。
“文长先生,可是知道些什么?”
陆停见徐渭话语里把林河当做平辈之交,而且言语间颇显亲热,叫他不由更加高看了林河一筹。
“陆千户,你这是话里有话啊,看起来我那位林兄弟必然是做了什么事情才引起了你的注意,不知可否说来听听。”
徐渭是何等人,陆停不过是一句话还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便叫他窥出了其中的隐秘来,这陆停不是普通人,那些诗画还不至于让他这个锦衣卫千户动容,能叫他看重林河的必然是其他事情。
“说起来啊,我和林兄弟虽然一见如故,交浅言深,但是我这个林兄弟有个坏毛病,不爱显摆,总要有人逼着他,才会露出点真才实学出来,不知道陆千户可是得了我那林兄弟的什么东西?”
“文长先生见微知著,目光如炬,若是去我们锦衣卫,必然能震慑那些宵小,叫他们心惊胆战。”
见徐渭三言两语便判断出了一些事情,陆停也是心中惊叹不已,徐渭这样敏锐的洞察力整个锦衣卫也找不出几人来。不过听了徐渭的话,陆停心中也自放心了下来,那位林先生果然是个信人,那《嘉靖正音》的事情没有传将出去。
陆停一时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怀里那本《嘉靖正音》给徐渭看,毕竟眼前这位已经是胡宗宪的幕僚之长,“文长先生,我这里有本林先生的手稿,您不妨过目一下,看看如何?”
最后陆停决定还是把那本《嘉靖正音》拿出来,毕竟林河已经和他商议定了,最后这书还是得由地方上向京师献书,由礼部上呈皇上,这样才能让这部《嘉靖正音》真正地通行天下,为万民所学。
徐渭是天下有名的大才,让他给这本《嘉靖正音》掌掌眼,陆停也好知道那些饱学之士是如何看待这部书的。
看到陆停拿出来的手稿,徐渭还真是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林河居然已经著书立作,而且还让陆停这个锦衣卫千户如此着紧,居然贴身收藏,这让他很好奇里面的内容。
看到书封上《嘉靖正音》四个字时,徐渭愣了愣,接着便立马翻开看了起来,若不是知道这是林河所写,徐渭觉得自己看了那段明显是抬举陆炳的序言后,那开始部分大段粗陋简单的白话文定然是叫他看不下去,只不过随着他翻了几页之后,脸上的神情也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徐渭是绍兴人,曾经上京赶考过三次,他当然知道能讲一口流利的京师官话对江南士子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留在京师的机会更大,他也是花了好几年的功夫才学会了京师官话。
看到徐渭脸上的神情变化,陆停却是松了口气,这时候他已经能断定这部《嘉靖正音》确实是到了连徐渭这样的名士都要为之动容的地步。
过了良久,徐渭才看完了整部《嘉靖正音》,甚至不顾陆停就在边上,按着书上所标注的字母音切读了起来,只是重复了两三遍,他念的读音在边上的陆停听来已是极为标准了。
“江南百里不同音,天下南北不同音,此书一出,天下语言大同,这是圣人的学问啊!吾辈不及也!”
徐渭这番感叹让一旁的陆停听得是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徐渭的评价如此之高,忍不住在旁道,“文长先生,这只是有利于推广京师官话,这圣人学问似乎有些过誉了吧?”
“始皇帝‘书同文,车同轨’是千古功业,这部《嘉靖正音》一出,本朝便能做到‘话同音’,你说这是多大的功业,这当不当得圣人学问?”
徐渭反问的语气虽然有些不善,可陆停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他这时候对这《嘉靖正音》看得更加越发重要了,“文长先生,你能不能先把书还我。”
“给你,这书你是不是打算由陆大人献给皇上。”
把手里的《嘉靖正音》还给陆停,徐渭却是正色问道,以这部书的内容,确实能让陆停那般看重林河,不过他相信林河做事情深谋远虑,不会看不到这书若是由锦衣卫单独献上的坏处。
“那倒不是,林先生说了,若是此书只是由我锦衣卫一家献上,只怕会被束之高阁,林先生这心血之作怕是要付诸东流。”
陆停没有隐瞒,倒是把林河的那番考虑说了出来,他见徐渭似乎也是这个意思,一时间不由庆幸自己没做什么糊涂事。
“林兄弟看事情果然还是那般一针见血,这事情陆千户你做对了,不过还有点疏漏之处。”
“哦,不知还有什么疏漏,请文长先生赐教。”
陆停听到徐渭的话语,不由紧张起来,连忙问道,这《嘉靖正音》在他心里分量已经不下于办上一件谋逆大案,一听到还有疏漏处,就想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好补救。
“林兄弟写这本《嘉靖正音》用的是白话文,放在皇上和陆大人眼里,自然知道这才是能推广于万民的大学问,不过放在那些吹毛求疵的清流言官眼里,哪怕这学问再好,也是要被他们挑出毛病来。”
徐渭太了解大明朝那些清流言官的德性了,这本《嘉靖正音》一旦献上,皇上必然是龙颜大悦,严党也不会有什么反对声,只有那些不敢拿严党说事的清流言官会跳出来,用林河的话来说就是刷那个所谓的存在感。
“陆千户应该很清楚,这些清流言官可不是什么善茬,想要让他们挑不出毛病来,就得再写一本一同呈上去。”
听完徐渭的话,陆停立马就明白了这位文长先生的意思,那就是这《嘉靖正音》得有两本,一本是给读书人看的,另一本才是给普通百姓看的,“要不是文长先生提醒,这还真的差点误了大事。”
“我这便去找林先生,请他再写一本出来。”
陆停觉得以林河的才学,写出一本让读书人挑不出毛病来的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不必了,我那林兄弟向来鄙薄那些故作清高的清流言官,陆千户若是信得过我,便由我来代笔吧,此等圣人学问的著作,徐某若能参与其中,也是一生之荣幸。”
徐渭目光热切地望着陆停,读书人一生所追求的无非是三件事,立功、立德、立言,尤其是这第三件事立言,历朝历代又有几人能够做到,这《嘉靖正音》虽不是什么道德文章,但朝廷一旦颁行,却是天下人人能学能用的学问,这等“立言”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他徐渭只要能在上面添个校阅之名,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