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豫做了一个梦。

梦里下着微微细雨，他跪在宣政殿外，膝盖被坚硬的青石地板硌得生疼。

殿里传来轻轻浅浅的说话声，朦胧中可听见弘虚温和的声音。

苏豫跪的时间有些久了，衣摆都被地上积留的污水尽数打湿，贴在身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可他的心比这秋日的雨水还要凉些。

刚刚陛下说的话恍似还停在耳边。

他说，那朕便留你不得了。

他说，你母妃是因你而死，若是没有你，她该还是那个盛宠不衰的贵妃娘娘。

呵……

苏豫暗暗嗤笑，多冠冕堂皇的话，竟把自己的负心薄情妄加在他的身上。

雨势变大之前，弘虚走了出来，撑着把油纸伞牵着他的手出了宫。

上云寺的山道规整却极长，他一步一步踩在石阶上，雨打在伞面上啪嗒作响。

苏豫悄悄抬眼望去，油纸伞大半都偏向了自己，是以弘虚的半边身子都被雨水打湿，深沉的一片。

苏豫现在的内里乃是十数年后知晓因果的芯子，自然再不会如当年那般为这点小恩惠便感动得一塌糊涂。

只是此情此景，他也不免有些怔忪。

其实，当年的疼爱与保护也确确切切是真的。

只不过后来，想他死的心也是真的罢了。

苏豫是懂弘虚的，他不是不疼爱他，只不过在天下苍生与他之间。

弘虚选了前者。

他是有大爱的得道高僧，苏豫明白却不能体谅。

为何所有人在抉择面前都要放弃他？

陛下是，弘虚亦是。

桃夭入梦之后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一位老僧撑着油纸伞，手里牵着不过几岁大的宋豫，两人的身影掩在朦胧的雨光山色中，缓慢而又虔诚地往山上走去。

老道士送她入梦时告诉她。

“他心结难解，若一味偏执下去，必堕入魔道。桃夭，你需得助他化开心结。切记，身上之伤容愈，心中积愤难解。”

桃夭问他，“如何化开心结？”

老道士答，“使他不怨便好。”

桃夭点头应下，却在这一刻心有犹豫。

若是换作是她，她也怨的。

怨这世道不公，妄加有罪之词于一无辜稚儿身上。

怨这人心也不公，千选万选最后都是选择放弃他。

于是，在苏豫梦中的那个夜里，桃夭爬墙而来，乘着满院月色立在他面前对他说。

“我陪你！”

苏豫面色平静，“陪我什么？”

“你若堕魔道，我陪你！你若上天成仙，我也陪你！反正，你做任何决定都可以！”

“我若要杀尽天下人呢？”

桃夭去牵他的手，七岁的苏豫瘦瘦小小，还不及她肩膀高。

“可以，我陪你！”

她的眸光清亮，一如从前。

苏豫笑了，额际隐隐有红色血线流转，堕仙纹已现。

苏豫醒后，未知会一人，独自带着桃夭回了地府。

他不再穿那身出尘脱俗的茶白色长衫，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墨色金丝暗纹长袍，翻飞的衣摆与忘川河中漆黑的河水混为一体。

判官携着黑白无常候在奈何桥上恭迎阎罗回府。

苏豫早已化回那满头的乌发，清隽好看的面容愈发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