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睡眠不好,每晚必得依赖些什么东西才能入睡,安眠药我是不喝的,因为副作用太大,医生建议我喝谷维素。
上床前我喝四分之一片,心里认为已经喝药了,放心了,踏实,真就睡着了。
如果不喝,总是想这想那,翻来覆去会折腾很久。
也不能老喝药,有时候我喝红酒,睡前喝上半杯,感觉胃里暖乎乎的,你想着这点,意思集中在那里,尽量做到心无旁骛,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还有的时候怎么也睡不着,老是惦记着白天发生的烦心事,你不断的提醒自己,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该翻篇了,不必在意。
但你越是提醒自己忘记,却越是记得牢。你也明白,痛苦不愉快的事情最好忽略,但大脑却偏偏把它记住。
昨天因为一件事被老师骂了。
我校在文学馆组织召开一场有关现实主义文学与现代主义文学的讨论,许多同学参加,也邀请来不少老师。
当时考虑到要利用课余时间,所以时间接近晚上,室内光线暗淡,需要开灯。
我让超爱开灯时,她只能打开壁灯,屋顶灯开不了了。
我只好给我们手工社的一位学电气的同学打电话,他同时兼职一些学校内外的电工工作。
我将手机放在耳朵上正给他打电话的时候,碰巧我导师迎面进来,我伸出一只手向他打招呼。
同时电话也接通了,我一边看着导师一边对电话里说,为了加强语气,同时用手指了指屋顶:
屋顶上的灯开不了了,怎么开呀?
你问我?!我的导师十分生气,他睁大牛蛋大的眼睛盯着我大声说。你这个社长怎么当的?
不是,不是。我赶忙指指电话。我问电话里的人呢。
但导师还是一脸不高兴地进去了。
当年导师挺器重我,认为我有点文学方面的才华,因此支持我做文学社长。
当我当上文学社长后,他却拿出家长制那一套,要求我处处听他的,什么安排个讲座,讲什么,都得向他请示。
觉得他管得太多,太宽,我就经常不按他的意思来。我有我的主张,我有我的安排,我有我的想法,怎么能事事按他的意思来呢?
但他越来越对我的做法感到不满意,经常含讥带讽地敲打我,什么有个性啦,翅膀硬啦,不好好干啦,想不想再进步啦……等等。
在心里虽然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毕竟在现实中他掐着我的咽喉命脉,怎能不担心呢?
这些烦心事经常搅得我难以入眠。每当夜晚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不由地我就又想起了你。
你长发凌乱,面孔苍白,总是出神的眼睛,你瘦消纤细的身躯,一袭仙仙欲飘的白衣——
或者被人洗脑,亦或你竟真大彻大悟;不过按照你的话说,二者一样,洗脑等于大彻大悟,大彻大悟等于洗脑,甚至连大彻大悟与洗脑等等乱七八糟之说,本质上都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人等于屎,屎等于狗,佛等于粪,粪等于佛……
做个平常人,保持一颗平常心,想平常的道理,做平常事,平常就是道,最平常时候是最高的,真正的真理存在于最平凡事物之中,真正的仙佛境界体现在最平凡的人物身上,所以真正的人道完成,就是出世、圣人之道的完成……
别说啦!
站着等于跪着,跪着等于站着,那你站起来吧?
她站起来。
不是信你的歪理,我只不过是拜完哩。她说。
她朝寺庙走去。我跟在她身边。
要不别上去了,也就跟普通寺庙差不多。我说。
你已看过,我还没看呢;你要不想去,我一个人去。
还是陪你一起去吧,我。
我们并肩从中央甬道拾阶而上。
天开始阴沉起来,太阳藏起它热辣辣的脸。
寺庙群由于缺乏光线显得阴暗、古旧。
游览完的人群迈着轻快步伐从我们右边跳跳达达地下去。
一群鸽子从头顶上呼啸而过,发出一片翅膀煽动的声音和哨音。
跟我爸妈曾经一起爬过五台山的黛螺顶,当时我就想,为什么寺庙要建在山上呢?稍加思索就得出这样的结论:寺庙一定要建得高高在上,就是要让你仰望,所谓高山仰止;正像庙里的神像都雕塑得青面獠牙邪恶狰狞一样,就是要让你觉得可怕,产生敬畏。我一边爬一边看着她的侧脸对她讲。
你说的也许对。但最重要的不在乎外表,高也罢,低也罢,庄严也好,可怖也好,全在于自己的心。心中欢喜,一切皆欢喜;心中恼怒,一切都恼怒。心中有佛,佛便在心中;心中无佛,自然这些就是石头瓦块加土雕泥塑。
哇,你真迷得不轻啊?
怎么能说迷呢,这叫悟!
说着我们走进头一重殿。殿里相当阴暗,雕梁画栋都已看不清,只见一些凝血色的布帘。
霉味,馊味,灰尘味,充满鼻腔。
靠墙四周围摆满大大小小的佛像,佛像前桌子上摇曳着发黄的点点油灯光。鼻孔里立刻多出一种油烟味。
有人敲了一声鼓,发出沉闷的响声。有人在佛前跪地祈祷,听不清说什么,但明显传来妮妮喃喃的声音。
我们慢慢地绕殿一圈,她仔细地瞻仰佛像以及绘画,时不时地双手合十。然后我们从后门出来,接着游览上一重殿宇。
天空像蒙上一层不透明的乳白色塑料布,灰暗而又迷茫;空气中多出潮湿的味道。又要下雨。
又走出一重殿后,果然下起雨来。雨势不急不徐,淅淅沥沥,将地面上的青石板浇得湿漉漉。
她用双手护住头发跑过开阔的地方,然后沿着廊下走。我追着她。
两人一起进入大雄宝殿。
宝殿里十分昏暗,由于外面下着雨,所以人都挤到这里来了。
屋顶下柱子上到处都悬挂着红黄蓝绿的经幡,四壁画满七彩壁画。
人们从左边开始向右手方向顺墙绕着走,都举头看佛经故事,有大声喧哗的,有窃窃私语的。
大殿正面是释迦摩尼的法身,盘膝而坐,巨大的金手掌垂向地面。
她在佛前地毯上行五体投地礼,跪下,磕头,伸开双臂趴平,吻脚印,然后起来再跪下,磕头……
看得我都瘆得慌。跟她行同样礼节的人排成一排,动作不一,各行其事,但仿佛都闭着眼睛,全身形地投入。
后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等候。
不耐烦看他们像僵尸一样反复曲折他们的身体,我快步走过佛前,绕到右别壁下,这里也有很多人仰着脖子扰扰攘攘。
我被挤到后面,顺势就在一排条凳样的座位上坐下来,因为那里正好有一个空位,两边都坐满了人。
人们排着队挤过去,走过去一拨又一拨,我害怕错过她,仔细盯着人群。
好久她才走过来,看样子十分疲乏。我站起来让她坐了我的位置,我站在她身旁。
很多人拎着合起来的雨伞,雨伞上残留的雨滴滴湿了暗红色的地毯。
一会儿,坐在她身边的一个人起身离去,我便在她身边坐下。
幽幽咽咽,断断续续,她给我讲了她与那个喇嘛之间的故事……
听得我心内滴血。
之后便陷入沉默。
沉默延续了许久。
大雄宝殿里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多,坐在我们两边的人也已经换了好几拨,来了又走,来了又走。
有呼朋唤伴的,有老伴骂老汉的——
看完还不走,你呆在这里作死呀?!
外面下雨的哩,你出去扑死呀!?
憋闷得慌,咱们出去淋雨如何?她扭头用祈望的眼神看着我。
我也扭头看她。二人四目交流。良久之后我缓缓点点头。
她拉起我一根手指,我若即若离,跟她一起来到殿外。
天空如泼上牛奶,白雾蒙蒙,雨丝如钓鱼的细线,空气冰凉,地上淌着发黄的水。
两人缓步走到殿前院中,巨大的有房檐顶一般的长香炉里簇簇长短不一粗细有别的香枝依然烧着,不时有星星红点这一闪那一亮,青蓝色烟雾从香炉檐顶的两边冒出来,缕缕向上升腾。
细雨淋浇在我头发中,顺着头皮往下流,流入脖颈,流入前胸后背,像一条条冰凉的小虫在爬。
既然那样,你还如此留恋佛寺干吗?(想到她在庙里的遭遇)我终于想出一句话来问她。
没什么,本来我想出家来着,我问人这里最大的寺庙是哪,他们说这里,小布达拉,我就来了;但是经过那事,我不想出家啦;我想出家和在家一样,依然躲不过红尘,依然摆不脱烦恼,我只是想来做个了结。
了结?
嗯,我偷过佛前的供奉,引诱了佛门中人,罪孽深重,所以我来向佛忏悔。
我们冒雨走出这一重院门,走上主甬道,踏着被雨水冲洗得分外干净的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下走。
雨势虽小些,但依然哩哩啦啦没有停,我们衣服全湿了。甬道上也有人走,但他们都打着伞。唯有我俩没伞,她黑色的绺绺头发暴露在霏霏细雨之中。
并非说忏悔就赎罪了啦,只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表达我的祈愿;跪拜磕头也好,五体投地也好,针对的都是己身,绝非其他。
理解。我说。
二人就这般淋着丝丝细雨走下甬道,穿过寺前广场,头也没回地告别了小布达拉。
当我们走进繁华的古城街巷时,雨停了。
天色变得黯淡下来,到处看上去一派昏黄。
走过几家小吃店,她停下来往里望望,表现出浓厚兴趣。
可两人没有一分钱。
我想出个办法。她说。
什么办法?
你跟着我走,看我脸色行事。
好!
她走在前边,我默默地跟在后边。
她眼睛打量着来往游人,好像要从中找出一两个她的老乡来。
我不明白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有一对年纪稍大的中年夫妇向我们走过来,她快步迎上去,现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现在她的样子也确实看着可怜),用近乎哭腔般地声音说:
行行好,大爷大妈,帮帮忙吧!我俩和爸爸妈妈走散了,又遇上小偷,钱包手机啥的都被偷走了,身无分文,现在我们饥肠辘辘,求求你们帮点忙,给个吃面包钱!
她竟开口向人乞讨!真是惊疼我的睾丸。
那对夫妇半停不停地放慢脚步,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她,男人的一只手似乎要往兜里伸,女人却迅速制止了他,女人说,走吧,骗人的,一看就是骗人的,现在可多这种骗子呢!
我没骗你们!真的!她恳切地说。
但那女人拉着她的男人加快脚步匆匆离开了,虽然那男人又回头看了她几眼,但最终并未停下脚步。
别这样难为自己,咱们找个酒店,打电话给父母,让他们来找我们吧。我几乎求着她说。
我想让自己受点罪,否则心灵不能安宁。
可这种向人讨饭要钱的方法太令人难堪,而且你也看到了吧?很能成功,人们都会怀疑咱们是骗子!
对,我想到了另外一种办法。她毫不气馁,继续往前走。
我只好跟着她。
她在一个比较宽敞的街角停下来,前后左右地相这个地方,好像想知道这里是不是一个风水宝地。
干什么呀?我不解地问。
我想在这里卖唱,你需要找一个钵子或者帽子也可以,端着它向包围过来看红火的人群收钱。
你可拉倒吧!谁会给你钱?再说谁知道你是要向人家要钱?人还以为你只是个疯子在这里瞎唱呢!
这就需要你喊呀!我是那个卖唱的,你就是打广告做宣传兼职售票的,二人通力合作呀!
我做不来,要喊你喊!再说哪有收钱的东西呀?帽子或钵子,说得倒轻巧,去哪里去弄哇?
去想办法啊?总不能两个大活人让饿死吧?
与其这么复杂地想办法,又要找收钱的工具,又要喊叫让人家知道,你还得唱,唱得好听难听还不知道呢,折腾半天也许一分钱也搞不来,不就是一顿饭么,还不如我们去偷一块面包来吃痛快呢,包在我身上,我去偷行了吧?
去吧!你去偷吧!她气呼呼地大喊。
你等着,我手到擒来!我也带气地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