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恒早早醒了。张三给他穿戴好衣裳整理好发冠,就出门找管家去了。
江恒让管家找出衔儿的卖身契,尽快把她卖出去。又叮嘱以后院内只留小厮伺候,丫鬟婆子啥的,只要是个女的就别进这院子。管家应着退下后,去跟江老爷江夫人禀告了下,当天晌午就拿着衔儿的卖身契,去衙门过了手续,卖还给了人牙子。
这事儿按理说已经完了,但是江恒落了一个见了女子就冷哼的毛病。但凡他觉得哪个姑娘对张三有想法,就要长篇大论一通:“女子没一个好东西”、“自古红颜多祸水,沾了红颜要薄命”。
江恒每次说完都要向张三确认:“我说的对不对?”
张三不想说“对”,自古就是男女相携生儿育女,要是说女子没一个好东西,都不与女子为伴,没有子嗣,人不就绝迹了?又不想说“不对”惹江恒不高兴,只好对江恒说:“对不对的也不关我事儿,我既不想找红颜,也无跟人结亲的打算。”
江恒对这番回话还算满意,喜笑颜开的给张三倒茶。
江恒的同窗,已有不少人考过了童生,考上秀才的也有几人。江恒脑子聪明,但是一次考试都没去过。夫子劝了他好几次,但是江恒一听不让带书童进去,就摆着手拒绝了。
张三很想让江恒考个功名挣个仕途,就算入不了仕途,考一个秀才,出门办事也有许多的好处。而且张三也觉得他会伺候江恒一辈子,江恒过得好,他也能过得好些。虽说他这辈子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但如果江恒得道,他也能跟着升天。奈何无论怎么劝江恒,江恒就是不去考。
张三如果没读过书,压根不懂书中所言的大千世界,不知人生能有的万种可能。也许真的会满足当下,也许真的愿意在这个商户之家当一辈子家奴。
江少爷最近很烦,今年八月是三年一考的乡试,考过乡试就可以成举人。次年三月举人可参加会试,会试中选可成贡士。然后就能参加殿试,一身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功名利禄就皆在眼前。
江州城前不久被朝廷点名了,皇帝陛下得了一幅画,画意题字都很得圣心。那位做此画的文人是江州城人,圣上一高兴,给江州城提了四个大字:人杰地灵。
江州城大小官员诚惶诚恐的接了圣上的墨宝,拓了圣上笔迹刻成匾额悬于江州城城门上。
江州城大小官员都因这四个字,对今年的考试格外看中。如能趁着热乎劲,江州城学子中出个状元,应一应“人杰地灵”这四个大字。江州城多入一入圣眼,以后江州城的官员往上升调的可能性也越大。
以往考试都是靠自愿,今年不行了,他们夫子院今年是重点对象,凡是没考过院试的,必须考过院试成了秀才,然后继续参加八月份的乡试。为了显示重视程度,衙门每日都派人到夫子堂站岗,严禁不相干人事入内扰乱各位学子的心绪。
学子考试都是不能带书童的,也不知哪位老爷想的妙招,在考试前一个月,就让这些个学子遣了书童,模拟考试场景,提前把考场中可能遇到的情况都适应了。
江恒站在夫子院门口,黑着一张脸,头顶冒着怨气。本来打算干脆请假回家,结果前脚到家,后脚衙门就来人把他又给请回来了。
江州城多山,也不在枢纽要塞上,权贵商户都不多,绝大多数人都是靠着种地、打猎、卖柴过活。学子读书也是读几天就得回家帮忙,也就只有像夫子堂这种专供权贵子弟的学堂里的学子,能真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因如此,这种权贵学堂的过榜率也比其他学堂高的多。江州城官员对这些学堂的学子重视程度特别高,这次考试,这些学堂的学子们一个都不能少是基本要求。
江恒拽着张三的袖子,抿紧唇眼泛泪光的盯着张三。张三想摸摸他的头哄哄他,碍于周围有人,不能做出奴才摸主子头这种大不敬行为。两人就这么在门口僵持着。
请江恒回来的官差等不住了,开口道:“江公子,请进吧。留这儿这一个月受受苦,等您考过了院试,成了秀才,就够格参加之后几场考试。只要您考的好,入了圣眼,那就是咱们这儿飞出去的凤凰,日后前途不可估量。到时您再回想现在,就不觉得这会儿苦了,只怕您还会觉得现在用的功不够大。”
江恒目光下移,盯着握在手中的袖子,不愿放开。
张三弯下腰,一手收紧袖口,一手虚虚的包住江恒的手,略一用力,把那截袖子撕了下来。
江恒看着这节断袖,眼泪吧嗒一下掉到了张三的手背上,张三怔愣,觉得沾了眼泪的地方烫的厉害。
官差已是有些不耐烦,此时已经步入夫子堂内查看。
张三略略倾身,额头轻贴了下江恒的额头,轻声道:“进去吧。”
江恒低着头把那截断袖拽的死紧,手背上青筋凸起。张三握着江恒的手,把断袖收到江恒袖袋中。抽手时快速摩挲了一下江恒的手背,说道:“去吧,我等你。”
江恒抬起胳膊快速抹了把脸,擦掉眼泪,闷闷的应了声:“嗯。”转身步入夫子堂内。
张三看着江恒进去,不见了身影,叹了口气,把两边袖子都往上卷了卷,漏出大段肌肉饱满的胳膊,而后转身回了江家。
江少爷不在,张三不能睡主室。夜里,张三躺在院里偏房中,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江恒长了十四岁,有十三年都是他陪着江恒睡的。他陪着江恒,江恒也陪着他。两个人从幼年一直到少年,再到他如今的青年,从未分离过。独自一人入眠,总觉得少了什么,空落落的。可能是思子之情吧,张三想,自己虽是个下人,陪江恒这些年也是尽心尽责,如兄如父,终是一下子舍不下的。
那边江恒也没睡,把头蒙在被子里,咬着张三那截短袖呜呜哭。他倒是没想什么如兄如父,就是觉得难受,胸口憋的慌,身旁没了张三,床上空旷冷清的厉害。脑袋蒙在被子里,又闷又热已经有些发晕,身子却有些颤,骨头缝里都好似进了凉气,冻得心脏一阵阵痉挛。
这两人在分离的头一夜都分外的难熬。在分离的第二三四五六夜里,也依旧分外的难挨。从前一闭眼一睁眼就过去了的夜晚,成了滴漏,一分一秒的记着时,一呼一吸间缓慢渡过。白天浑浑噩噩,晚上辗转反侧,每一日都分外的漫长。
江恒在一周后发了狠,那些难挨的夜晚,缓缓落下的滴漏化成了难挨的火,夜夜灼烧着他,那些火在他的胸腔里乱串,烧的他只想浸在冰水里。江恒在熬不住想发疯的时候,拿起了书,一段段的反复诵背。词句仿佛化成了冰凉的泉水,把他从空寂的夜晚拯救出来,让他在难熬的炙烤中得到片刻的喘息。
张三白日里帮着做活,手上有活没时间思考。到了夜里躺在床上空旷的发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在想江恒,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脑中好像天马行空想了一通,又回想不出到底想了些什么。张三还是习惯性的躺在床外侧,床里空着一个枕头,铺着一床空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