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名字里都带有一个“明”字,多以其他字相辅,以彰长者的殷殷期望。
我是少数的例外,我姓罗,单名明,日月交替、阴阳有序、万物共生的明。
这是罗明从小在心中留着的两句话。
罗明很少对他人解释自己名字的含义,因为大多数人觉得它普通常见,他也不作争辩,这是父亲对自己的期望,与旁人何干。
罗明虽年幼丧父,身体羸弱,但深受族中长辈照顾,五岁拜南方名士谢寅棠为先生,颇受这位名儒看重。
大檀春闱上榜的北方人士,屡屡多于南方人士,嘉定三年,一甲前二十名俱是北方学子,险些引发大檀学子南北对峙。
自此,南方名儒都希冀门下学生能出一位状元,可惜,历年来,连探花都未曾有。
罗明少有凌云志,考文状元,当大檀首辅,做太子帝师,成一代名儒。
罗明六岁来京城探亲,偶遇二皇子,与其一见如故,两人常有书信往来,也算亲近。但论情谊深厚,他实在是不敢高攀这位二皇子殿下,前两年,自己被他诓去北方边疆抵击西戎。
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要来泽州接人,带他去边疆,感受不一样的豪情壮志,和海疆抗寇和而不同。
最重要的是,信上竟敢说投笔从戎也是一段佳话。
这些!
竟然!
竟然都是诓他的!
竟然!
竟然是为了一个女子!
定亲的时候,罗明觉得陆衍容貌粉雕玉琢、性情温婉可人,他本人十分满意。去年家中长辈寄信到军中,信上说,这陆衍空有一副好皮囊,行为举止不端,况且和韩家有旧怨,希望他能同意族中长辈作主替他退亲。
罗明想,若是两人成亲,身为丈夫,他定是要护住她的,但韩家势大,自己的家世铁定是不够看的,还会牵连家族,而且他当时总共也就见过陆衍一面,未有言语交谈,对陆衍谈不上喜欢,他便回信同意了。
罗明今年开春应二皇子的邀约,千里迢迢从泽州赶来京城参加一场春猎宴。
京城权贵子弟的宴席上,觥筹交错间,他偶然听闻陆衍茶楼三箭,心向往之,恨不得当场一观陆衍风姿,事后越想越后悔,自己竟然同意退掉这一门亲事。
佳人本性不坏啊,还是可以好好雕琢的。
罗明对比一下一系列事件的时间,发现那两封书信来回的时间,比平时要短上许多,仔细一查,竟然是这位二皇子在暗中搞鬼。
朋友妻不可欺。
罗明有些崩溃,暗暗心惊,这才是人心叵测,人心叵测啊!
但对罗明而言,这倒也谈不上夺妻之恨,他和二皇子还是勉强可以互相来往的。
弦月悬空。
禅房里的罗明,越想越不得劲,索性从床上起身点亮油灯,去书架上拿起一本《金刚经》翻看。
正好看到一句“应无其往而生其心”,他若有所思。
二皇子沈建恒也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相当明白陆衍当上太子妃是难上加难,可只要皇兄敢想敢说,当东宫侧室岂不是轻而易举。他想若是直接告诉皇兄自己喜欢阿衍,皇兄会打消念头吗?
沈建恒起身坐在床上,穿好衣服,套上靴子,直接来到罗明禅房门前,看到房中还亮着灯,敲了三下门,喊道:“小罗啊,开门啊,我是二殿下啊,我来找你秉烛夜谈啦。”
罗明叹了口气,将书放回原位,把门打开,放人进来。
沈建恒大步跨入,连带着,山中清冷的寒气涌进来,罗明匆匆瞄了一眼月色,就回身煮茶待客。
沈建恒卸掉大氅,摊在下榻的椅子上,然后才坐上去,他抱怨道:“这山上比山下冷多了,现在还烧着炭,宫里早就停掉了。”
罗明笑而不语,专心煮茶,沈建恒看他这副儒雅如清松,就更气了,恶声道:“酸腐作派,金玉其外。”
罗明斟好茶,将小茶盅重重放在沈建恒面前,茶水摇曳而不溢出,这才看向他,也不恼怒,说出的话有一种随意的腔调:“同类相聚,二殿下,您也没好到哪里去,明明是自己早想驰骋疆场,还要用意中人作借口,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真是败絮其中。”
沈建恒被说中了,也没觉得难堪,哈哈大笑三声,道:“小罗啊,今晚月色尚佳,咱们二位来个秉烛夜游,徒步下山,如何?”
罗明看见他那坏笑,心中了然他打的什么主意,自顾自喝了一口茶,也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才调笑道:“哎呀,这要是半夜都能让咱们俩遇见陆三小姐,那可怎么办啊。”
沈建恒直接道,“陆三已经歇下了”,话还未说完,罗明就接道,“二殿下这句话说得真让人误会”。
沈建恒不理他的阴阳怪气,不作辩解,续道:“趁现在夜色尚早,没有人打扰我们下山,孤就问你走不走。”
罗明仰尽一盏茶,将空盏重重放在桌上,气道:“二殿下,由得我吗?我今夜想留下就能留下?我来到京城,一听您在南华寺,我立马来寻您,您倒好,防我跟防贼似的,我不能随意走动,隔那么远和陆三撞到了,我还得将身子背过去,不让人家发现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懂!我可有计较您在台面下使的手段,非逼得我明说吗!您脑子该去让太医针灸,山风冰寒 天黑下山,且无急事,亏得您想得出来。”
沈建恒面有愧色,歉意道:“我也没想到你会跑到这来找我啊,小罗啊,这次麻烦你再避避,您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孤害怕啊。”
“呵”,罗明并不受用这夸赞,从椅子上坐起,发现沈建恒还愣着,气笑道,“怎么?二皇子改主意,不下山了?”。
沈建恒喜由心生,赶紧起身往好兄弟背上拍上几拍,“小罗啊,那你再休息会儿,我让我的小内侍去拿两盏新奇的琉璃宫灯来,京城独此一份,孤送你一盏”。
“呵,是用来和陆三小姐秉烛夜游的吧,那我得收下,要不然,以后陆三小姐就得和经过我手的灯笼一起呆着,二殿下你就得心中膈应,玩得不尽兴”,罗明驳道。
沈建恒尬笑不已,重新穿上大氅,等着小内侍将宫灯送来。
宫灯被送到罗明手中,他瞧着这宫灯流光溢彩,做工考究,细微处也处理得精巧,不禁暗叹沈建恒的用心。
清风霁月,云如浪涛涌去,弦月时隐时现,夜色朦胧,两人秉灯游山。
仰望星月,沈建恒突然想到前世的陆衍亲手为罗明刻的一方印章,印文是“白月藏蓝”。这四字是前世他们二人一同在南华寺,赏日将落月将升之景,陆衍由感而出的四字。
他想,或许这四字,会是今生他们二人缘分的写照,月将升,缘已至,情不到,有始无终,只在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