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到孤刀回来,望舒见青妩还未出来,便一人下了楼。
当铺老板见来人气质非凡,看着不似寻常百姓,连忙迎上去招呼道:“这位公子想典当点什么?”
望舒不回答,目光打量着面前的房间,左右不过两开间,墙上挂着一些锦绣山河图。
“首饰金银,古玩字画,我们这都能当!是这条街上给的价格最高的了。”
“我当的东西,你们收不起。”望舒淡淡道,目光瞥见隐蔽处还有楼上一层。
当铺伙计闻言刚想发作,复又仔细打量这白衣公子,他虽着一身白衣如雪,依然能看出布料极为考究,他身上没有什么配饰,修长的手指尖是一把银白色的短剑。
仔细看下来全身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气度不凡,不容小觑。
“那……请公子上楼上雅间一叙,这世间只要有价值的东西,我们都收的起!”
望舒颔首,随他上了楼。
从窄小的楼梯上去是一字排开的雅间,那伙计将望舒引领至一个“玉”字号房后就下去了,据说是一会儿老板会上来亲自招呼。
不多时,就进来了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精瘦妇人,先是从上到下将望舒打量一遍,后眯着眼似笑非笑道:“公子,你有何宝物,现在可以拿出来了。若是没有,我们铺子的楼可不是轻易上来就能下去的。”
“拿去。”望舒笑了笑,将衣袖中的月影剑撩在八仙桌上,“你且看看能当什么价。”
那妇人下意识地拿起月影剑,这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百炼折叠锻打八面剑身,手雕鎏金银装具,双头兽首剑阁上伤痕累累,银色珍珠鱼皮剑鞘已变了形,羽毛纹剑锋闪着诡异的青光。这剑并不长,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铸成的,沉重的很,这妇人一把没接住差点掉在地上。
她仔细打量了半天,却发现只有镶的那点金子值钱,“年轻人,你莫不是耍我?”
“你不识货。”望舒淡淡道,“去拿给识货的人看看。”
看面前白衣公子气度淡然的样子,一时摸不准他是在故弄玄虚还是这把剑确实值钱,妇人思索再三,答应道:“好,那烦请公子再等上一等。我去叫我们当家的来。”
待妇人走后,望舒并没有出去寻找青妩,他耳力极佳,努力听着周边房间交涉时的只言片语。
“来来,来这,就是这!”走廊外有散乱的脚步声传来,还有低声的催促声,“快点快点,一会儿麻药醒了!”
只闻脚步声越来越近,竟是冲着望舒所在的“玉”字号房来。
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青妩被两个婆子架着,阖着眼,身子绵软无力,已然是没了知觉。
门开之时,望舒神色依然淡然,袖子中的右手却按着剑柄,随时准备拔剑。
怎料门一开竟是青妩,架着她的两个婆子见一白衣公子在房中立着,连忙招呼道:“快过来!哎哟年轻人你真是好福气,这姑娘真是漂亮啊!”
望舒一时怔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神色却更加冷锐。
“这姑娘绝对值这个价!”其中一个婆子伸出五个指头比划道,“但我老头跟你提前说好的价,我也不好因为这姑娘样貌好就再给你加价,别看我们做这行,我们可是守信用的。”
边说边把昏迷的青妩往望舒身上推。
望舒一把接住,将她拦在怀中,多日不见,她似是清瘦了不少,脱去了稚气的脸庞变得更为妩媚动人,眼角下点着一滴泪痣,一双桃花眼却微阖着,带着一股子厌世的疏离感。
见面前公子如此失神模样,那婆子得意了起来,笑嘻嘻地开口道:“是个美人吧?三百两,值不值吧!还不把钱拿来?”
望舒将青妩放在一旁的榻上,一丝冷笑从唇边溢出,他头也不抬地吐出一个字:“滚。”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反应过来后怒斥道:“怎么,你想赖账?不打听打听我们是谁!”
望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语气如冰霜般:“你们是谁?”他微微眯起了眼,一字一顿道,“如果你们知道我是谁,会为方才敢对我这样说话付出代价。”
仿佛是被面前这青年的气势震慑住,两个婆子一时间竟不敢再多言语。
此时门外疾步走来两个人,正是那方才去找当家的的精瘦妇人,她身侧的是一脸焦急后怕的慕容煜。
“公子!不知公子在此,属下来迟了!”慕容煜看见望舒叩首行礼。
“怎么回事?”望舒看着那两个不明所以的婆子。
慕容煜也是一脸莫名,随即看向身侧的精瘦女子,那女子慌忙也跪下说道:“是有大户人家的当家娘子要发卖小妾,这个,这个姑娘就是那个小妾,和之前约好的人牙子在咱们当铺王字号房见面……”
“你糊涂啊,这是玉字房!”慕容煜怒斥道,然后看向望舒,一脸懊悔道,“下人来寻我,描述了您的佩剑后,我就知道是公子您来了!属下来迟,公子受惊了!请公子责罚。”
慕容煜即为当年洛南三大帮派之一的姑苏慕容氏,那一战之后,水镜山庄看中他们的经营能力,并未将他们全部铲除,而是留了自愿加入水镜山庄的慕容族人。这慕容煜就是当年之一。
这些年来被家族派到云洲来打理生意,虽然五年未见了,面前这年轻公子当年的雷霆手段他却是日夜都不敢忘。
这个年轻人是水镜山庄的庄主啊……那个短短几年内统一中原武林的年轻霸主!当年他收付牧野擎家时手段之狠辣,竟将蠡山凿穿,用太湖水引入山谷,将他们生生淹在谷中,愿意弃武从文的擎家族人才得以逃出生天。
慕容一族一直以来不善武功,只懂经营,待到收复慕容氏时,便没做挣扎就同意加入了水镜山庄。
而如今自己治下无方,竟让下人这样冒犯了他!
望舒的沉默让慕容煜更觉忐忑不安,水镜山庄的庄主不是沉默寡言之人,只是由于山庄事物繁杂,体系庞大,常要下达各种各样的指令,说惯了命令,语气就变得冷而严厉。
此刻他的沉默让人胆战心惊。一定是气的紧了,这床榻上的女子不知是何方贵人,能让公子这样动气。
慕容煜心跳如擂鼓,虽是跪着的,腿还是不自觉地发抖。
“慕容氏何时开始贩卖人口了?”终于,望舒冷冷开口道。
“此事属下的确不知啊!”慕容煜慌忙辩解,望向身侧不明就里的精瘦妇人,“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自作主张?!”
“老板,我也只是想赚点油水,我可没有当人牙子,只是做中间人给他们提供个地方啊。”那妇人仍然狡辩道。
“多少个?经手多少次这样的生意?”望舒问。
“不记得了,得有三四年了吧。”那妇人老实答道,这家当铺只是当家的家产中的九牛一毛,从未见过当家的这样慌张害怕过,真是不知面前这年轻公子是何来头,能让富贵非常的当家的都臣服在脚下。
“很好,做的一手无本万利的好生意。”望舒淡然道。
那精瘦妇人听闻此话,以为是受到了贵人的肯定和赞赏,急忙鞠躬作揖,口中笑道:“承蒙贵人夸奖,不敢当不敢当,还得是我们当家的教导的好。”
恍惚间刀光一闪,没人看清望舒是怎样出手的,待望舒将月影剑收回剑鞘时,那妇人已瞠目结舌向后倒去。
身前多了两道深深的刀口,竟是直接剖开了腹腔。
“把她的心拿出来,看看是不是黑色的。”那妇人的血没有溅出来一星半点,他将月影剑收回袖中冷冷道。
闻言,慕容煜欲哭无泪,只得侧过身子闭着眼试图从没死透的妇人腔子中寻找心脏的位置。
而一旁的两个粗使婆子已经吓得凄厉大叫,状若癫狂,甚至都忘了跪下求饶。
望舒看也不看,吐出两个字:“闭嘴。”
随后伸手凝气为决,点了两个人的哑穴。
看着慕容煜痛哭流涕也无法下手的样子,他咳嗽了几声,淡淡开口:“算了。收拾了吧。这两个人你带下去,留活口。”
而后走上前去,俯下身查看仍然在昏迷的青妩,一时有些疑惑,青妩不说是百毒不侵,这市面上的毒药很少能将她迷倒……
“这位姑娘看样子不是中毒了,是被蒙汗药迷晕了……”慕容煜试探着提醒,“一会儿就等药劲儿散了就醒了,公子无须太过挂怀。公子,这里的污秽别脏了您的眼,属下带您和这位姑娘找一间干净的厢房吧?”
望舒点点头,将青妩抱起,待走出“玉”字号房时,发现长长的走廊已无他人,楼下也非常安静,想来是孤刀已经过来清过场了。
在另外一间雅间里,好像是青妩的昏睡才让二人能够这样互不设防的自在相处,望舒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塌上,静静端详她的睡颜。
此时,青妩仍阖着眼,秀眉紧蹙,仿佛梦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魇住了她。
望舒沉思片刻,还是俯下身凑上前去,听到她口中低喃:“放过我……我不要,不要回去。”
他如被灼伤般退了回来,霎时瞳孔紧缩,心中骇然——几时他竟已成了她的噩梦?她竟这么怕他?
为什么?
过往的岁月,在望舒心中是一片荒芜,仔细去回想,也如同一片覆盖了皑皑白雪的荒原,没什么是亮的。每日面对的就是杀戮,和如何止住杀戮,他重权嗜杀,猜疑心重,为人冷漠无情,但另一面,却是极为渴望去相信一个人。
回忆中第一次见青妩时,她那样倔强。
而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不可征服的,包括他身边的人。于是他为她指了一条明路,而后压抑她的天真与倔强,他想教会她认命,想教会她江湖的法则,想看她乖顺的样子。
而他确实得偿所愿,她逐渐变得乖巧温顺,他以为那个倔强的小女孩已被他亲手杀死,这么多年,他亦习惯了她在身边,习惯了看她诚惶诚恐讨好自己的样子。
没想到一切都是她虚以为蛇,包括在疏影楼中那一番看似真挚的表白!
这一切竟是为了从他身边逃走!
她怎么敢?他为她选的路有什么不好?永远和水镜山庄绑在一起不好吗?
念及至此,望舒看向塌上女子的目光变得冷酷而阴郁,胸臆中却突然气血翻涌,一时间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双肩不住地抽搐,似乎是肺都要咳出来了。
许久,才平复下来,本来白如纸的面容泛着病态的潮红。
白衣公子的薄唇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心绪不稳,便会五脏不和,心脉受损。
他目光下敛,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恢复了冷漠疏离的眸子,他最后看了一眼快要清醒的女子,长长叹息一声,起身负手走了出去。
走廊中慕容煜仍跪蔫头耷拉脑袋地跪着等候。
望舒脸上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仍是淡漠地垂眸看向他:“姑苏慕容氏百年经商有道,这次姑且信你没有因此牟利,但你治下无方,失察之责难逃,买卖人妻儿这种事是断不允许在水镜山庄的管辖内发生,不要再让我知道有下次,否则将要付出的代价你应该清楚。”
而后他微微冷笑着,眼神淡漠:“去山庄的青蚨轩把这家当铺三年来的账目一一交代清楚,还有,这个月的极乐丸就不必来领了。”
望舒的最后一句话落地后,慕容煜彻底瘫软在地,极乐丸,是五年前慕容氏归顺水镜山庄后每个人都必服用的毒药,只有每个月去山庄交付账目和当月所得银钱时才能领一颗来解毒,一个月不服解药虽然死不了,但百蚁噬心之痛却是常人难以忍受。
但他知道望舒的命令说一不二不容置疑,只得哀泣着应了声。只是想到那噬骨抓心之痛,就身子止不住的打摆。
“待她醒来后不可让她知道我来过。事实真相要告诉她,其他个中缘由,你想办法圆回来。”望舒语气中听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