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璩收起骨剑,看着几人远去,久久凝视,目光追逐他们的步伐。这才缓缓跃下山巅,一袭红衣,不知何时,疏于打理的白发已长至腰间。
“他们走远了,你可有悔意?”
殷妄的声音自他心底响起,带着戏谑之意。
“不曾。”少年微颤着摇头,哑声否认。
这里已近城镇,人口密度也大了不少,庙外排队的百姓并不多,很快轮到他,取了香烛静心供奉不消半刻,吕璩便耐不住性子离了青年的管束带着那细犬抬脚就往里走去,穿过大堂,进入后院,最终在一棵槐树前停下。
槐树枝丫伸展,遮挡了阳光,阴影斑驳交叠在地上。
槐树下摆着一张矮榻,矮榻前摆着棋盘,棋盘中间横亘着一根细细的柳杆,柳杆上系着两块竹筒。
竹筒里插着香烛和金箔。
几名合欢宗女修从槐树后面探出半个身子。
为首者身材纤细窈窕,披肩发挽做云髻,额前刘海落下几丝,脸颊莹润洁净,五官精致。
百里常曦将手中的香烛点燃,无视女伴们调笑,轻轻放置于桌案前。山路穿过层层阶梯与夕阳,女子那双缺乏视力的眼一时大意,整个人撞入一轮炙热的月。
少年满头白发裹着前殿处梨花的香气,近了觉得他开的太热烈,远了就觉得他开的太孤绝,像是一把偏锋剑。
身后的姐妹们纷纷掩唇偷笑,“曦儿可别吓跑了这小哥哦~”
吕璩确实着恼,面色泛着微微的粉,但看上去倒也没有傻。只是阴着脸将盲女一把甩开,擦拭着那把骨剑。少年的眼神藏在雪色的睫羽下,敛去了那双赤眸,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女修稍一歪头,倾下半帘雪泻的长发,吕璩得以窥见她额前红纹的冰山一角,百里常曦神识仔细摸索一番,此时方才发觉不妥,蹙了眉如梦初醒般低声道歉。
“合欢宗的人?”少年怔愣片刻,“你..看不见?”
女修轻轻颔首,“小女百里常曦。”
她被女伴搀扶着转身走回屋后,没过多久捧着一只小篮出来,递给吕璩。
少年不说话,莫名感到一阵悸动与一阵痛楚,拿起篮子放在一旁,篮子里装了一堆零嘴,各式吃食皆有,还附赠一壶灵酒。
半只太阳已从山峰处坠落,半轮残月刚爬出山峰。白天和黑夜在此处交换。银色的月亮和金色的霞光从左右两个角度照射在吕璩身上,半白半红,像幅涂错了颜色的画。
吕璩剑眉微蹙,避开杨戬的手,即便有如错觉一般,但他仍相信自己的直觉。
蓦然斜刺里又有一阵嘀咕声,便听得一声银铃般的脆生生呼喊入耳。
只有眉眼间的青涩,依稀可见几分当年在寒风中男婴的影子。
剑尖触及皮肤的一刹那,吕璩突然睁开了眼睛,紧握骨剑的手松开了力道,剑柄脱落,跌在泥泞之中。
少年目中隐有复杂和难掩的惊色,挡在女修身前,款款敛衽一礼,扯住衣袖的手不自觉的收紧。
百里常曦察觉不对,正欲出手,便听得少年清越的嗓音响起,语气温柔缱绻,眉宇染着笑意:“阿姊有一双比月光更美的眼睛。”
我们一直都在寻你,从未放弃。
妖女微怔,忽而觉得他像极了那位早亡的小叔叔,一个念头闪现脑海,百里常曦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她身旁的几个女弟子更是瞠目结舌,不可思议。
吕璩没有说话,只是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骨剑,绕过她们离去。
百里常曦回过神,忙唤住了他,“等等。”
她走上前,摸索着用绢帕拂去少年脸上的尘埃,“说来可笑,既是血亲,我竟连你姓名也不知。”已是泪如雨下,悲伤涌了上来,将她淹没了,常曦哭的痛快。她也不以此为辱,正击中心中哀伤,眼泪真的止都止不住。
吕璩僵硬地站在原地,心中恨意更甚七分,面上却只露出哀容,“阿姊受委屈了。”
“怎么会。”百里常曦抹掉眼泪,勉强露出个苍凉而苦涩的笑,“能够再见,实乃是幸事。”
正说着,谢琮进来了,他见到吕璩,当然也面无异色,“不知曦儿在谈论何事?也叫琮洗耳一听。”
“在言及昔日幼弟之事呢!”百里常曦拉着吕璩的衣角,知道他有杀心,“姐弟相认,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吕璩自然也附和,还礼道,“璩也久慕少盟主大名鼎鼎,今日终得一见,实在三生有幸。”
势虽强横,可惜这骄气,怕是改不了了。
“何敢当也!”谢琮拱了拱手谦虚道,“不过是侥幸。这一路来,实是苦也。”
待众人散去后,吕璩沉默片刻,才抬眸,比她高半个头的少年深深注视着女修,甩袖又坐了下来,抚着青鴍的绒羽问道:“谢琮那厮又没有元阳,对你修行无益,阿姊分明不喜欢他,为何还要与那废物双修?”
“我眼盲,势也弱,在宗门里又算不得得宠,便是有心,也不好提。”百里常曦道:“若想活命,必须借助修士之身。”
“阿姊,同璩回拓苍可好?”少年赤眸中带着期盼,“你可曾看清那合欢宗宗主的脸?我把那老不死的与她徒子徒孙以及相好的眼睛皆挖出来赠你可好?皮子仔细晒了做个人皮灯笼照明也不错。”
百里常曦点头应允,伸臂搂了吕璩在怀,低叹,“你偏执拗要去报仇雪恨,我也拦不住你,阿姊同你细说便是。”
“那最好不过。”少年唇边扬起浅浅的弧度,一双眸子熠熠生辉,“阿姊快说罢。”
百里常曦将往事缓缓诉说,家族血亲宝骨资产尽数被修士搜刮干净,小叔遇害后,为其压制气息的神识散尽,她被搜出,合欢宗掌门怜惜她美貌而又孤身一人,恐是魔修后裔,便刺瞎她的双眼,将她从火海带离,入了合欢宗门下,传授她双修功法,教她勾引男修采补精气,既是炉鼎,这身子就做不得主了。
末了才道:“是阿姊不好。我自入了合欢宗,一直被当成鼎炉使唤,便是有心,也是枉然。”
“皆为证道之法而已。”吕璩垂首,嘴唇颤动几次,牵了她的手,用灵力为其轻轻描眉:“你修道,我也修道。”
天光初亮时,他才回到客栈。
木门吱呀响动一声打开,一缕昏黄的烛火照亮一隅,杨戬正坐在桌边,正将仙侍呈上前去一碟碟文书一一看过,件件处理之后,这才瞥了眼吕璩,见他面色阴沉,额上略有薄汗,大概也猜着了些许,却不点破。
少年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暗色瞳仁里的赤芒消逝,转瞬间恢复如初。
他避开杨戬的手,指尖轻抚桌面,脸颊仿佛失了血色。
还真是...相见不如不见。
杨戬也顺势拿了茶盏轻抿一口。
两人均是无言。
“我出去一趟,后天回。”吕璩并未表现的过于特殊,庞若无事地将一鸟一马安顿在一旁,而其压抑下来的心跳,待到稍稍恢复后,便悄然上了屋脊,向着一处宅院而去。
父亲的一只眼球被余家高价收购后用作大堂摆件。
果不其然,如他所料想一般,相较于庭院深深,森严无比的左院主宅,右边不仅防护弱了一个档次,就连无形中的压力,也是弱了不止一筹。
少年的怒意连带着灵力飞速消耗,周身力量成倍暴涨,踩碎墙垣冲进去,一掌打杀一排婢子小厮,径直闯入正厅。
正端坐在椅上品茶的余名,闻声望去,见那蒙面刺客目眦欲裂,浑身戾气缠绕,杀意凛冽,不由得惊呼出口,“你...是何人?”
吕璩并未多费口舌解释缘由,身化无数虚影,周身涌现的魔气,赫然有如滚滚浪涛般,伴随着箭矢席卷向男子。
余名皱紧眉头,暗自掐诀准备逃跑,可他方刚施展遁术,脚底突然窜起一股寒意,将他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