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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嫉恨上了

雪梅在那日狠下要“装聋作哑、夹着尾巴做人”的决心以后,每日还是步履维艰、度日如年。

她真正体会到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深刻含义。

她本来寄希望于这个偏远乡镇的山村小学,以为在这里,自己可以在淡泊宁静的氛围中愉快的工作和生活,借此逐渐疗愈昔日给自己身心灵上留下的创伤,并且可以经营一个美好的未来。

然而,仅仅只是十天左右的时间,不仅让她的这一美好愿望转眼变成了梦幻泡影,还让她的身心灵再次受到重创,使之雪上加霜。

雪梅无心也无力再去推测朝晖的父亲打这个电话的初衷,也无心和无力去追究电话的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当然,也无心和无力去揣测仲勤校长在接完电话以后的言论是否是捕风捉影或夸大其词。

现在的她只想认真的工作,努力的活着。

她也不去幻想能够和同事和谐相处,甚至跟他们建立深厚的友谊。

不是有句话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疯子”、“神经病”,怎么可能跟“正常人”混到一处?

她只想和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能够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只有在周三,带学生们上山砍柴禾、捡松果、拾畜粪,或下校田劳作的时候,因为真切的感受到了天广地阔,雪梅才能够暂时淡忘了自己的“疯子、神经病”的身份,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愉悦。

在这个学校里,仅有的三位女教师雪梅,冬麦和建芳,都是新调来的,但在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冬麦和继宗,建芳与银华迅速完成了配对,成为恋人。

前者男追女,后者女追男。

因为冬麦和银华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且冬麦的父亲与银华又是“忘年交”,因此,建芳为了要实现追求到自己心仪的白马王子的愿望,对冬麦就表现得格外的亲近友好,甚至是十分的殷勤,通过这样的手段,希望她能够给予自己充分的助力,从而达到让银华对自己的印象更加美好的目的。

这样,两对年轻人就顺理成章的经常聚在了一起。

他们有时在宿舍里聊天打牌,有时散步赏景,周末的时候去篮球场上打跳。

雪梅的闲暇时间却基本上在宿舍里度过,但是,秋菊和村里的一些姑娘们会经常来给她作伴。

有的时候,秋菊还会邀请她去家里做客,并且会拿出地方小吃来款待她。

雪梅也会偶尔到秋菊或姑娘们家里帮忙干点儿农活,譬如撕苞谷。

当一群人围坐在小山般高高耸起的苞谷堆旁边谈天说地,而头顶高悬着的一个一百瓦白炽灯泡明亮耀眼,把这欢乐的劳动场面照得如同白昼的时候,让雪梅一时之间忘了心中的满腹忧伤,觉得生活还是丰沛而惬意的。

一个月以后,三位教委领导来学校视察工作。

那天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几平米的厨房门口突然人语喧嚣,热闹异常起来。

雪梅因为第三节没有课程,因此,在宿舍里面备课,并不知道领导已经驾临。

于是,教导主任银华就扯着嗓子把最后一个没有到场的她给喊了下去 。

当雪梅走到厨房前面的时候,看到三位领导正半躬着身子,夹在饭桌和二人凳之间站着,弯着头大声的说笑着。

七位教师笑颜如花,恭恭敬敬的站在厨房门口的那一小溜狭长的空地之上。

见教师们都到齐了,教研员卫民就说道:“我要检查一下教案,麻烦各位老师把教案拿来一下。”

于是,大家嬉笑着纷纷离去。

几分钟之后,当雪梅返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姗姗来迟了,因为其他同事已经先于自己各就各位。

她不禁在心里窃笑一声。

只见同事们满脸殷勤的笑着,谦恭的抢着机会跟领导们说上一两句话,用满怀期待的眼晴观察着三位领导的态度和神色。

教导主任德光和会计润峰手里各自拿着一本教案,但,润峰在说笑抽烟的同时,还能随意的翻看上几页,德光却只顾抽烟说话,把教案直接搁在了右膝之上。

卫民低着头微笑着,仿佛若有所思。他的左手垂放,右手反复摸抚着最上面那本教案光滑封面的中间部分。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的手掌慢慢往教案的边缘轻轻挪去,然后,用大拇指的指肚顶着书背,把一摞几乎是触到他下巴的教案,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来回触摸了一遍。

他的这种行为和神态,在雪梅看来,似乎是对那摞教案很珍爱似的,仿佛在欣赏价值连城的古玩或字画什么的,让雪梅都有些感动了。

然而,她却始终不动声色的站在原地观看着。

过了良久,德光和润峰行动一致的最后看了一眼封面之后,就把教案放了回去。

这时,卫民终于从莫名的沉醉之中抽离了出来,拿起了最上面的那本教案。

他先是低着头较为认真的翻看了前面的三四页,然后抬起头来,哗啦啦的把整本教案瞬间翻阅完毕之后,也把教案放了回去。

在教研员卫民查阅教案的空档,雪梅快步上前,把自己的这本教案快速的压在了最下面,然后,躲在同事身后,无声无息的站着。

当看到三位领导都停止了动作,雪梅以为视察工作到此结束了,心里不由暗自高兴起来,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很快离开,自己也可以回去继续备课书写教案了。

然而,让雪梅很感失望的是,教委主任德光却突然笑着问润峰道:“雪梅的教案看了一下没有哇?”

会计润峰微微一笑,道:“没有。”

德光又转头问卫民:“见到雪梅的教案了吗?看了没有?”

卫民低声答道:“还没有看,刚才没有注意到,还不知道放在哪里呢。”

雪梅想: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呢。

她在心里不停的祈祷:“但愿不要检查我的教案、但愿不要检查我的教案,检查同事的吧、检查同事的吧。”

然而,只见卫民边说着边低头认真查看起每本教案的封面来了。最后,他把雪梅的教案从那一摞教案的最底下给抽出来之后,递给了坐在身边的德光。

于是,雪梅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卫民做完了这一操作。

然后,她又眼睁睁的看着,当德光在检阅完教案之后就拿给了润峰。

没过多久,当教案从润峰的手里重又回到卫民手上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教研员就显出了很庄重、很认真的样子来。

他花上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页一页的查看起来,并且,边翻看边还不时的点评上那么几句:“书面很整洁……书写也较为认真……字体还相当漂亮……不错不错。”

一旁的雪梅却忧虑不安,心里直想着:这下完了。等会儿,领导们倒是拍屁股走人了,可是,自己该怎么办呢,不知道同事们又会怎样的看待自己呀。唉,自己以后的处境恐怕是更艰难了。

来自同事们的困扰,让雪梅始终处在心神不宁的状态,然而,学生们却不受老师们的影响,居然能够和她和谐相处,这多少缓减了雪梅身心灵上的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和负担。

全校学生都比较喜欢这位雪梅老师,都愿意和她亲近。

聊天的、寄存物品的、借钱的、讨要常备药物的、送水果送零食的,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有一个学前班的小男生,居然把鸟笼给提到学校里来了,请雪梅帮忙喂养。

然而好景不长,学生们的这般言行,迅速招来了老师们的纷纷议论。

但是,其他几位教师也只是当作笑谈而已,只有冬麦和建芳另外。

两个人一鼻孔出气,竟然还都闹起了很大的意见。

其中,意见最大的当属建芳。

她抱怨说应该好好的教育一下这些学生才行了,否则,要是天天这样的吵吵闹闹下去的话,就太不像话了,烦都要烦死了。

雪梅听了建芳的这几句牢骚之后,很不是滋味,不由得心下暗道:“学生并没有吵闹呀,他们都很小心的,哪里就烦着她了。”

建芳却还不解气,进一步向银华建议道:“去,你去好好的训斥一下那些学生。”

“训斥学生?这样做不好吧。”银华有些犹豫。

建芳进一步煽动:“有什么不好的!你是学校的教导主任。教导主任训斥学生当然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嘛。”

于是,教导主任“哦”了一声,迅速离开厨房门口,追在学生后面,一路大声的叫骂着、批评着:“你们太吵太闹了,影响雪梅老师休息了,今后不准再去楼上骚扰老师。”

站在宿舍外面走廊上的雪梅见此情形,很是郁闷,心道:“学生哪里影响我休息了?难道是我告诉你们了吗?”

随即,她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的日子是多么的灰暗呀。

这天以后,有两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学生们便没有再来找雪梅了。

这样,教师们也少了些议论。

冬麦和建芳因为顺了心意,没有再闹意见。

似乎,校园真的就安静下来了

然而,这天上午,雪梅班里的十几个五年级学生像是没长记性似的,突然来到了雪梅的宿舍。

他们并不事先征求老师的意见,而是按照他们提前作好的分工,嘻笑着各自迅速的忙碌了起来。

男生提水泼水、擦玻璃;女生扫地倒垃圾,还有两三个女生专门负责给雪梅梳头。

这可真的就“吵闹”起来了,雪梅叹了口气。

她担心起学生们因此会再招致“祸端”,想要阻止,并想让他们去操场上玩乐。

然而,从学生们身上所自然流露出来的那份愉悦、真挚和热情深深打动了她,她也就只好打消顾虑,顺其自然了。

这课间的十五分钟,雪梅老师被两三个女生梳着头发,坐在走廊里晒着太阳。

冬麦老师却突然出现在了楼梯口。只见她板着个脸,大叫一声:“四年级的进教室!”便匆匆忙忙的进了楼梯南侧的教室。

这栋两层木楼,楼上住人,楼下授课。

楼上由南向北,依次住着冬麦、雪梅,校长三位教师。

楼下由两把楼梯隔开,分成南北两面,分别是四年级和五年级教室。

见到冬麦此举,晒着太阳的雪梅,感到又敬又愧,以为这位冬麦老师如此争分夺秒的从事着教学工作,连课间十五分钟都不忍浪费,想想自己,相较之下,还真有些自愧不如了呢。

开始的几分钟里,教室里吵闹不休,冬麦老师就在吵嚷声中说着些什么,但,学生的声音远远高过了老师,然而,老师并不气馁,还是继续说着。

五六分钟以后,吵嚷的学生人数渐渐少了。

他们的声音也就越来越低,最后完全止息了。

教室里便安静了下来。

冬麦老师的声音也因此变得响亮清晰了。

只听她说道:“同学们,你们要好好学习,将来要是考上中专或是大学什么的,就可以找到一份好一点儿的工作了,也就不用像你们的爸爸妈妈一样每天日晒雨淋、辛辛苦苦的在田里劳动了。”

雪梅一听这话,有所感动,心想:这位冬麦老师真不愧是人民教师呀,连课间都要给学生开展思想教育工作呢。

冬麦似乎对自己的演讲很满意,话说到这儿,她就不再往下说了,而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而且还笑个不停。

这使得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了起来。

在喧嚣声中,有些学生便问:“老师是什么毕业的?”

“中专毕业的。”

“那老师为什么到我们这里来教书的呢?”

“中专毕业后分配到这里来的,但是老师不认识那些当官的,所以,当官的是不会把老师给调回丽江去的,老师就只能一辈子在这里教书了。”

雪梅觉得冬麦的这些话有些不对味,心下一紧,暗想:作为一名老师,这些话是能够说给学生听的吗?更何况还拿到课堂上去。

“哎呀老师,要是老师一辈子的都要在这里教书的话,那要是老师老了该怎么办呀?”

“老了也没有办法……要是你们不想让老师老了还要在这里教书的话,那就更要好好读书了。等到将来,你们都长大了,要是你们当中有人当了官,比如县教育局人事科科长或者是局长的时候,就可以把老师调回丽江去了。”

“那老师读的是什么呀?”

“老师读的是师范,所以才当老师的,不像有的人,开了后门来当老师。开后门来的,很快就会被调回丽江去的。”

学生都不再说话了。

教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过了两三分钟以后,有一个男生用宏亮的嗓音底气十足的说道:“老师,那我要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我要当县教育局的局长,这样,我就可以把老师给调回丽江去了。”

冬麦一听,立刻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笑声持续了两三分钟。

好容易才止住了笑,她才又说道:“好的好的,你能这样说老师真的是太高兴了。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好好读书了。老师就等着你将来当县教育局的局长了。”

学生们开始小声的说起了话。

雪梅低着头,默默地坐着,心绪却是随着冬麦的演讲百转千回。

最初,她吃了一惊,因为她万万没有想到在教师队伍里面,竟然也有这样的老师,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接着,又想到自己也是一名教师,却与这样的老师为伍就既懊恼又羞惭起来。

然而,当听到“开后门”这三个字以后,想想自己真的是开了后门才来的,就只剩下自惭形秽了。

她很担心冬麦老师的这些言语被身边的学生们给听到,几次想要打发他们离开,可是,肩背头部被这两三个女生给按住了。

她们和颜悦色的说:“老师,还没梳完呢,再等一会儿。”

再者,洗扫工作的学生们,仍在热火朝天的进行着呢。

因此,雪梅只好忍耐着,继续晒她的太阳。

好在不久,清脆的上课铃声响了,终于把她从这进退维谷的尴尬困境中给解救了出来。

当然,除雪梅以外,被“解救”的还有那口环形铁钟,自从师生们搬进了篮球场旁边的那栋崭新的教学大楼之后,学校就此按上了电铃。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周末眨眼间即到。

下午的时候,教研员卫民再次来到了温泉完小。

雪梅对此感到有些纳闷:他不是几天前才来过的嘛,又来做什么呢?

卫民的脖子上挂着一架相机,在那棵桃树底下站着,仰着头朝楼上张望着。

五年级的十来个男女学生围在他的身边。

这是雪梅在被有一个男生喊着:“老师——出来照相——”时,出来看到的情景。

她本来是在宿舍批改作业的。

卫民先给雪梅拍了一张独相,又给雪梅和几个学生拍了几张合影。

抓取的背景是厨房前面的旗杆和桃树。

他拍完了照,仍然不见校长仲勤返回学校,于是就走了。

临走时他说:“过几天又来。”

这个下午同以往的周末一样,校园里较为寂静,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早到的学生。

住校的四位年轻教师不见人影,不知是在宿舍里,还是出门去了。

从开始拍照到结束,卫民都没有叫学生把他们给喊来。

他们也并不现身。

对此,雪梅感到有些莫名。

此后,她绝口不提拍照的事情,更没有去询问相片的事儿。

当学生几次问到的时候,她也只是敷衍说教委领导工作繁忙,可能没时间去冲洗。

然而,几天以后,相片还是被寄到学校里来了,学生们欢天喜地,雪梅却是忐忑不安。

十月中旬的时候,按照学校惯例,开展了教研活动。

这天是星期一,雪梅和十多位教师齐聚在一起,参加了备课、撰写教学设计、说课、授课和评课等教研活动全过程。

然而,无论是在饭桌上、火塘边,还是在饭前饭后的短暂空闲时间里,校长仲勤都在不辞劳苦、不遗余力的向外校的各位教师介绍了雪梅的三个方面的情况:

一、雪梅老师是朝晖的女朋友,是亮东老师的未来儿媳;

二、雪梅老师有些神经,是亮东老师打电话告诉他的;

三、自己受亮东老师的委托,正在给雪梅老师治疗,已经给她配了一个疗程的好药。

当仲勤压低声音,嘻笑着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雪梅不是帮着秋菊在上菜,就是帮着收拾碗碟或是在扫地。

然而,众人却完全的把她当成了一个隐形之人,根本无视她的存在。

他们竟然当着她的面,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对她任意的加以议论和取笑,让雪梅深刻的体验到了自己的尊严在一分一秒之间被踩得稀烂的痛苦。她甚至感到自己在这些人面前已然不是一个人了,连活物都不是。

但,这天无论多么的漫长,怎样的让她举步维艰,她都把工作给认真的完成了。

如履薄冰的雪梅,不禁加剧了对母亲的怀念之情,特别是独处或夜深人静的时候。

也许是上苍的眷顾,她竟看到了母亲。

那个深夜,凌晨两点多钟的时候,刚进入睡眠的雪梅被一阵微风给唤醒了——这股微风徐徐的朝着她的脸庞吹来。

在它轻轻拂过她的面颊的时候,雪梅感到了一丝凉意。

它又轻又柔,让她感到通体舒畅。

她醒了过来,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却意外的看到了母亲。

母亲正站在自己的床边,神态安然,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她穿着那套自己给她买的灰色西装。

母亲的体态丰腴了,可是,她在世的时候却是苗条的,到去世的时候更是瘦骨嶙峋。

母亲的两条齐腰长辫剪成了齐耳短发。

她的头上戴着一顶淡蓝色的遮阳布帽,然而,母亲在世的时候,是从来不戴帽子的。

她面朝自己站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隔着蚊帐,雪梅还是看清了这一切。

母亲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之后,才沉声说道:“就你可怜了。”

她的语速、口吻、声调与在世时候的一模一样,这就给了雪梅一种真实的感觉。

雪梅的眼睛湿润了。

她下意识的转过身去,仰面躺着。

她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的眼泪。

当情绪稍定,再次望向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然不见。

雪梅有些失望,朝着母亲方才所站的位置注视了好久。

此后,她希望母亲能够再来,但,母亲,最终没有再来。

她陷入了绝望。

在绝望之中,雪梅只好把自己的满腔情愫转移到了朝晖身上。

于是,对朝晖的那份思念就变得浓烈了起来。

可是,对朝晖的期盼,也是遥遥无期的。

每个周末,当最后一个离校学生的足音渐渐消散殆尽的时候,整个校园静得让雪梅坐立不安。

她总是站着,从窗口望向学校上方的那条乡村公路。

公路只在学校二十步开外,但被草丛被灌木给遮挡住了。

它隐藏了起来,但这并不影响雪梅的目光。

这条公路是新开拓的,初具雏形。红土路面满是沟沟坎坎。

它从上村蜿蜒而来,穿过村子,直达山脚的一级电站,并与一级站门口经过的公路相接。

手扶驶近或远离的咚咚声;农用车转弯时的叭叭声;乘客上下车时的说笑声。

一切声响都牵动着雪梅的心弦。

她像草原上的动物在身处险境时所表现出来的警觉一样,瞪着眼睛看,竖起耳朵听,希望在某一时刻,能够把朝晖给听来看来,但都没能够。

她,心如止水。

可是,那个周五下午,他却突然降临了。

是在早上,校长仲勤告诉她“朝晖要来”的。

学校的那台唯一座机就摆放在校长宿舍的办公桌上面,因此,校长俨然成为了传递信息的主要通道。

到了中午,雪梅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了,一口气跑完七八公里的山路,才望见了他。

当时,他正陷在一段凹地里,埋着头往上爬呢——乡村公路太绕,他是从羊肠小道上来的。

雪梅的心止不住狂跳起来,不禁大声呼唤:“朝晖——朝晖——”

朝晖穿着一套浅绿的迷彩服,在红土、青草、灌木丛中,依旧光彩夺目。

他抬起了头,长吁一口气,说道:“跑那么远干什么呢。天这么热,呆在学校里得了嘛。”

朝晖给她买来了一大堆零食。

她把其中的大半给冬麦送了过去。

在周末,炊事员秋菊都要休息的。

因此,做饭、喂猪食,这些活计就由雪梅自动承担了起来。

那两天依然如此。

到了星期天下午,朝晖就回去了。

雪梅的心里因此空落落的。

心绪不宁的她,晚上就早点休息了。

冬麦和继宗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宿舍。

俩人一进来就聊了起来。

继宗问:“这么多零食,谁给的?”

“那个疯子。”冬麦回答道。

“疯子?谁是疯子?”继宗不解的问。

“隔壁那个。”冬麦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人家?雪梅老师并没有对你说过什么,更没有对你做过什么……现在,你还拿了人家的东西。”

“讨厌讨厌,明白了没有?反正,我就是讨厌死她了。”

“为什么?”

“还用问吗?难道你没有看到吗?那些教委的人来的时候,我们的教案本来是一起摆在饭桌上面的,可是他们却只检查了雪梅的……拿起她的那本教案就翻来覆去的看。我们的教案,他们根本碰都不碰一下。前一段时间,那个教研员卫民还背了一架照相机,突然跑到我们学校里面来了,给她和她们班的那几个学生在厨房前面的那棵桃树下面拍了照相。她本来是明明睡在宿舍里面的,卫民却叫学生硬是去喊了好几遍。他只给雪梅拍照相还不算,居然在拍完了照相以后,都要走了,我们几个上却连一句招呼都不打。还有,前几天搞教研活动的时候,卫民就专门的点评了她上的那节课,还说什么她上的课“比较成功”,而我们这些人上的课,他却只是蜻蜓点水一样的应付一下就完了。其实,雪梅不就是仗了朝晖和朝晖爸爸的势才会这样的吗?”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必说出来的。这些话,你放在心里面,记住就行了。再说,这些事情,毕竟是教委的人做的。”

“真是不得安宁呀。”

听到这里,雪梅无奈的在心里说道。

她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生疼,同时,心里苦涩得几乎难以自持,自己的以诚相待、诟如不闻和谨言慎行,到头来,全换作了她们的满心嫉恨。

朝晖在上周星期天下午刚走,建芳在这周星期天晚上回来了。

她因为家中有事儿,就请了一个星期的事假。

六点多的时候,看天色已晚,雪梅就去做晚饭。

当她洗好豆芽,出去倒脏水的时候,却意外的看到继宗和冬麦俩人正蹲在石阶上亲密的闲谈着。

这俩人一见到雪梅就笑了,都热情的跟她打了几声招呼。

沉默片刻之后,冬麦柔声的说道:“雪梅老师,听建芳说,她今天晚上要回来了。”

雪梅说:“她们班的学生告诉过我了。因此,我已经请五六年级的两三个男生去接了。”

俩人便边点头微笑边连声说道:“那就太好了、那就太好了。”

雪梅刚转身,俩人就在身后争执了起来。

冬麦说:“我也要去接。”

继宗说: “不必了,雪梅老师既然喊学生去了,就行了。”

“不行,就算这样,我也要去接的。“

“不必了,建芳就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多人去接她一个。”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就是要去……你去不去,我不管。”

等到雪梅喂完猪食,在烧水灌水、洗菜焖饭好之后,直等到十点多钟,仍然不见他们回来。

于是,她在三角铁架上面又烧上一壶冷水,回宿舍备了一小时的课,然后,又回到厨房等了半个小时左右,还不见有人回来。

雪梅实在又困又饿,只好上床休息。

也不知到了几点,她在睡梦中被人给喊醒了:“雪梅老师——吃饭了——”

她迷迷糊糊的回答:“睡起了,不来吃了。”

雪梅的话音刚落,厨房里霎时爆笑并吵嚷起来,就像是鞭炮和地雷炮被混在一起给点燃了似的。

雪梅被这个突然暴发的噪声给惊醒了。

她感到十分愕然,不禁思忖道:难道是自己说错话了?

她飞快的回顾了一下自己刚才的回话。

“没问题呀,这是怎么回事?”

雪梅有些发蒙。

过了三五分钟之后,其他的声音消失了,唯有建芳尖着嗓子仍然大声的说着笑着。

她的尖利嗓音,在雪梅听来是某种金属的薄片正被一条条一根根的撕裂开来时所发出的刺耳声响。

雪梅不难想象,建芳在又说又笑的时候,必定高昂着头颅望向半空;那副黑色镜框后面的两只小眼珠骨碌碌的转过不停;一张血红的宽大胖圆脸上,始终挂着自信而得意的迷人的微笑。

良久,建芳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只听她边哈哈笑着,边颤声说道: “她不来吃才好呢,这样,我们几个就可以自己吃了。”

“建芳,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人家雪梅老师给我们烧起了火,灌好了水,还做好了饭。如果不是这样,现在说不定还冷锅冷灶的。这么晚了,我们还得自己动手。”这是银华的声音。

“又不是我们让她做的……本来就没有人让她这样做……是她自己做的。”建芳的声音又出来了。

“说的就是说的就是……看看那些教委的人,眼睛里整天只有她,整天就只知道拍朝晖和亮东父子俩个人的马屁。检查教案也好,上公开课也好,拍照片也好,完全没有把我们几个放在眼里……我们几个上却只是在敷衍而已。”冬麦温柔的说着,呵呵的笑着。

雪梅想:冬麦老师这会儿肯定微低着头,用眼角眉梢扫视着眼前的三人吧,因为她是从来不用正眼瞧人的。

“就是,还有那个仲勤,那么积极的给她配药。还说是给她配了最好最贵的药。说什么就是在丽江各大药店都很难买得到……想想,如果是换了我们几个,他才不会这样做的。最气人的是,仲勤还把音乐、美术、体育,这三四门副科全排给了我们,让我们几个去上。雪梅老师上是连一节副科都没有安排。因此,她做饭、喂猪,是应该的。”建芳又说道。

“你们俩个这样对待人家,就不怕朝晖的爸爸知道吗?”银华问。

“山高皇帝远的,谁知道谁在做什么。亮东他自己在丽江城里面上班,我们自己在这么远的农村教书,哪个管得了哪个,怕什么。就算雪梅老师去告诉朝晖,那也不怕。反正是我们上我们的课,我们拿我们的工资,给他们俩个父子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亮东是人事科科长又怎么样,又没有我们的多大把柄在他的手里捏着。更何况,我们在县教委里面又不是没有亲戚或熟人……怕什么。”

建芳的这番高论最终让三人心服口服了。

三人便没有吭声。

而建芳本人似乎也说得尽兴了,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很快,他们便转移了话题。

雪梅在惊讶、苦涩、憋屈和心烦意乱中又沉沉睡去。

开学以后的半个多月,校长仲勤在一周之中,总会抽出一两个晚上住校。

那样一来,晚自习以后,五个年轻教师就什么都不能做了,而是要专心致志的陪他打“升级戴帽”的扑克,或玩一两元的小麻将。

娱乐活动常常是在厨房门口的饭桌上进行的。

偶有兴致较高的时候,校长就会改换场所,带上几个年轻人跑进隔壁村公所的厨房。

不过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校长连那一两个晚上的住校也给免了。

他和其他当地的教师一样,只要下午的放学铃声一响,就离开了学校。

同时,他在给雪梅殷勤的配了一次药以后就既没有追问治疗效果,也没有再提要继续配药的话题。

结果,他曾经信心十足的说过,要把雪梅的病给治好的那些话,无形中就成了空谈。

雪梅并不知道校长在这件事情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不过,她倒是乐见其成的。

毕竟自己没病,因此,即使校长做得莫名,可是,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善举。

现在,尽管雪梅每天都处在有苦难言的困境之中,但是,是工作、学生和家长们给予了她莫大的慰藉,因此,“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她希望自己能够尽快的完成好自我疗愈,以全新的姿态投入教学工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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