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以后。万历三十二年秋。
修缘客栈,依旧还是老样子,还是那样的忙碌与不堪。有人在这里花天酒地,有人在这里醉生梦死,有人在这里倾家荡产,有人在这里一败涂地。
三楼北厅的赌场,热闹非凡,叫喊声不绝于耳。
一字排开的八台赌桌,像磁铁一样,将赌徒们牢牢吸附在赌桌周围。
此刻是巳时初,还有新的赌客在不断涌入。不管是昨夜战斗了通宵的还是早上刚来的,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信心满满。
位于丙字号的赌桌,格外拥挤。因为当庄的是一个有钱的少爷。
只见这位少爷身着一席白衣端坐在正中央,从容不迫的与赌客们玩着牌九。分明的五官如雕刻一般清晰,深邃的眸子,毫无杂色。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自信的王者风范。
这位少爷与别的庄家不一样。他是专门来输钱的。与其说是输钱,还不如说是送钱。所以,丙字桌,不是一般的拥挤。
人们都很喜欢他,希望他每天都来,但他却不常来。只要他来,他就必定输钱。他一个月只来一次,但只要来一次,人们都会记住这个在赌场上输的最惨的小伙子。
没有人怜悯这个输的最惨的人。似乎大家也看出来他是故意输的。
他不仅输钱,还给小费。上至客栈总管,下至跑堂伙计,都喜欢他,希望他常来。
他不像别的赌徒那样,输了钱,蹬鼻子上脸,骂骂咧咧,甚至嚎啕大哭。他输了钱,从来都是笑呵呵的,没有一点不悦的样子。
他输的不是最多的人,却一定是输的最有风度的人。对于这样的赌客,没人不喜欢。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没人能猜得出。他在这里,结识了很多朋友。
“来来来,快下快下,今天本少爷已经输了三千两,这剩下的两千两,有本事的就拿走吧!哈哈”颜真一边发着牌一边吆喝到。
在颜真的吆喝下,赌客们纷纷先下注,然后由颜真抛骰子,依照骰子的点数,按逆时针方向派牌,玩得不亦乐乎。
过了许久,颜真的银子输得差不多了。他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已经升为颜府总管的顾椿绵上前低声道:“少爷,您要找的人,今日还是没有出现。”
颜真收住了笑容,淡淡地说:“我相信他还会来的。”
“我看未必,您都守了好几月了,自从他上次出现在修缘客栈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您已经在这里输了好几万两银子,再这样下去,夫人恐会跟您翻脸了,毕竟您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颜真准备走,尽管赌客对财神爷的离去表示依依不舍,但出于对他的尊敬,还是很自觉地给他让出了一条笔直的道。
颜真刚走出北厅大门,一群风尘女子便像饿狼一般扑了过来。
“公子,要不要到楼上小聚片刻呀?小女子想和公子,聊聊人生。”说完,女子指尖的粉帕夹着一股勾魂味儿从颜真面庞滑过。
顾椿绵机灵地上前将这群女子挡住了,呵斥道:“去去去,少爷今日没空,休得挡了少爷的路。”
女子见自讨没趣,转身勾引别的男子去了。
走了没几步,又见一群壮汉抬着一个瘦弱的男子从南厅出来。瘦弱男子挣扎大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壮汉没有理会男子的哀求,径直朝走廊的栏杆边走去,看样子,是想把他直接从三楼丢下去。
这可使不得!眼看要出人命,颜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住壮汉:“大哥,这是要干嘛?从三楼丢下去可是要死人的!”
壮汉:“小子,我劝你休管闲事,这厮偷了我们家主子的“黑金刚”,没把他五马分尸算是便宜他了。”
“什么黑金刚?”顾椿绵一脸疑惑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黑金刚是咱家主子特意从山东宁阳花高价买回来的宝贝。去去去,别妨碍我们办事。”壮汉不耐烦地答。
顾椿绵仍然不知所云。
颜真捂嘴低声给顾椿绵解释道:“他们所说的宝贝,应该就是蛐蛐。”
顾椿绵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颜真:“你们总得把事说个明白吧,这光天化日之下,岂有如此草菅人命的?难不成国法在咱上元县都成了摆设?”
“哼!国法,我家主子就是国法,在这应天府,还没有谁敢跟他作对的!再不让开,休怪老子无理了!”
对于这种无脑莽夫,颜真并没有放在眼里。他曾经跟着岳誉阁、刘鄂多少学了一些功夫,这些年也在勤加训练,应对虾兵蟹将还是错错有余的。
颜真冷哼一声,左脚就踏在了壮汉肥嘟嘟的大肚上,借力抡起右脚就抽在那人的脸上,白净的脸霎时就长出几朵红花。
平时嚣张跋扈惯了的人哪能受得了这等屈辱。壮汉暴跳如雷,七窍生烟,将“小偷”丢一旁,誓要将眼前的好事者碎尸万段。
几个人拔出佩刀,不留活路地朝颜真劈去。颜真轻松躲闪,如银蛇般在护栏、廊柱、壮汉间疾速穿梭。壮汉打了半天,似与空气搏斗一般。
顾椿绵则远远躲在柱子后面,时不时偷瞄几眼,紧张、害怕、刺激、兴奋,一时间,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
壮汉们气急败坏,大吼大叫,引来了旁人的围观,也把他们的主子给引来了。
主子名叫司马奎,中军都督府司马松之子。司马奎与其他有钱的公子哥没有两样,平日里除了赌蛐蛐,就是惹是生非。
司马奎小心翼翼托着一只木盒子从南厅慢悠悠走了出来,其身后跟着一大帮子黑衣护卫。
“你们是聋了还是瞎了啊?叫你们小声点,听不到吗?吵着老子的黑金刚了!”司马奎边说边抚摸着那只木盒子,痴情到忘我。
这木盒子里装着他的宝贝,他的大功臣。这是他花了八万两银子从山东宁阳买回来的猛将。这位猛将自打来到应天府,就无一败绩。
现在,有人看上了这位猛将,出钱要将它偷走。看上猛将的人很多,想偷走的人更多。
盗贼固然是令人生厌、令人不齿的。但南厅的每个赌客,都希望像这个盗贼一样,将黑金刚据为己有。这个盗贼只是做了他们不敢做事,做了他们做不到的事罢了。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同样世界上也绝对没有两只一样的蛐蛐。黑金刚是这个世界的独一无二。
司马奎把所有的爱给了这只小虫子。这只小虫子生性好斗,长着一副利齿,两只后腿粗壮有力,两条长须摇摆不停。
小虫子为司马奎争得了无数的荣誉,也为司马奎赢到了数不尽的银子。
司马奎端着木盒子,从“小偷”的身旁走过,余光瞥见“小偷”全身在不停颤抖。
被打得人仰马翻的壮汉们从地上灰溜溜的爬起来躲到司马奎身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