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他一晚上都没睡着,最后他索性爬起来,打开了家里的门出去,站在门外发呆。
明天秦弦就要走了,季远心想,以后再也没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叫自己哥了。
“哥。”
秦弦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靠在门框上叫他。
季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转身走回去:“怎么起来了?”
秦弦打了个呵欠,瓮声瓮气地说:“我醒了见你不在,哥,你睡不着吗?”
“没有。”季远回屋关上门,拉着秦弦往里走:“就是刚考完试还有点不适应,走,回去睡觉。”
秦弦年纪不大,人又半醒不醒的,哪里看得出他哥不正常,季远说什么他就信了。
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被他哥牵着回去继续睡了。
第二天早上,季远开始替秦弦收拾东西,他把季远的衣服全部整整齐齐叠在了当年林秋亭带回来的行李箱里面,又把昨天买回来的零食全部装了进去,秦弦就在旁边看着。
他不明白他哥为什么要突然给他装衣服,还要放那么多零食进去:“哥,你在做什么?”
季远没说话,只是放东西的手稍微抖动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季远蹲在行李箱旁边许久,才开口:“小弦,哥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秦弦还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
“你奶奶,”季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看起来平静:“也就是你亲生爸爸的妈妈,要接你回那边的家,你去了以后要听话,哥……”
“哥,我不去。”秦弦终于明白他哥这段时间为什么总是不对劲了,立刻慌了神。
尽管秦弦尽力保持着理智跟季远说话,但语气里还是带着点哭腔。
季远没有回答秦弦的话,他摸出林秋亭当初留的银行卡,从秦弦书包里拿出秦弦的文具盒:“这是妈妈当初分了两份的钱,存折不好藏,我把银行卡给你,你看着,我给你藏在文具盒的夹层里了。小弦,你要记得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个银行卡,自己藏好,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拿出来……”
“哥,我不去。”秦弦倔强地重复道:“我不去。”
“小弦。”季远把银行卡放好,把文具盒装进秦弦的书包里,起身弯腰看着秦弦:“你听我说,你奶奶年纪大了,但还是能照顾你,而且你还有姑姑,你过去以后他们一定会对你好的。他们都是大人,都会照顾你,你跟着他们比跟着我好,你跟着我只会受苦。”
秦弦完全没把季远的话听进去,仍然执拗地说:“我不去。”
“小弦,你要听话。”季远耐心地哄着秦弦:“哥以后会去看你的。”
这一刻秦弦终于明白季远是下定决心了,自从五岁后,秦弦对付季远的方式就是撒娇卖萌。他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通常撒个娇,或者重复一遍自己的想法,季远就依着他了。
可今天他连续说了四次不,季远仍旧无动于衷,秦弦知道这一次季远是不打算依着自己了。
一想到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季远,还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秦弦眼眶里的眼泪终于滚了出来:“哥,你不要我了吗?”
季远别过头去不敢看秦弦,他生怕自己一看见秦弦的眼泪,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心房会塌。
“哥,你别不要我……”秦弦哭着去拉季远的手,一边哭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说:“我以后会听话,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不会再让你担心。求求你,你别送我走,别不要我好不好……”
“我很乖的,”秦弦一抹眼泪,两只手抱着季远的右手,讨好地说:“我会洗衣服,我会打扫卫生,我会煮饭,我会干活,哥,你别不要我……”
季远心里一抽,只觉得鼻头一酸,眼眶跟着疼了起来。他咬了咬嘴唇,深吸了几口气让心情平复下来,把眼泪憋了回去。
季远铁石心肠地从秦弦手里抽回了手:“走吧,他们就在村口等着,我送你去。”
“我不去!”秦弦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去,我哪也不去!”
季远不由分说,任凭秦弦哭闹。
他把秦弦的书包背在背上,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拉着秦弦往外走。
秦弦不走,可他力气没有季远的大,被季远拖着,跌跌撞撞地走着。
秦弦挣脱不开,对季远又踢又打,不断把自己的手往外抽。
季远那手像铁钳似的,紧紧地钳制着他,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最后秦弦下了狠手,一口咬在了季远手腕上,把季远的手腕咬的鲜血淋漓。
季远还是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他任凭秦弦咬着,一路拖着秦弦往村口走去。
秦弦一路上又哭又闹,自然惊动了村里人,大家看见这两兄弟的模样都有点吃惊,忙问季远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怎么啦?!”
“小远,你要把你弟带到哪里去?!”
“两兄弟是不是吵架了?!”
季远就像没听见似的,一声不吭,冷着一张脸拖着秦弦。
李二毛自然也听见了这动静跑了出来,他一出来就看见季远拉着秦弦往村口走,秦弦哭着咬在他手腕上,把手都咬出血了,季远却像是没感觉似的。
“怎么了?!”李二毛立即跑了过来:“怎么回事?!季远你拖着行李箱干什么?!你要带小秦弦去哪里?!”
季远没理李二毛,自顾自地走着。
秦弦的姑姑和姑丈已经等在了村口,他们旁边还停了一辆轿车,应该是特意为了接秦弦叫的。
季远拖着秦弦过去,秦弦姑姑过来接行李箱和书包,季远腾出一只手,松开秦弦,把他往姑丈身边一推。
姑丈一把抱起秦弦,秦弦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走!我不走!哥,哥哥……你别不要我……哥,你别不要我,我害怕……”
可哪里有人肯听他的话,也没人愿意遵从一个不到九岁的孩子的意愿。
夫妻两个人训练有素,姑丈抱着秦弦钻进车里把门一关,姑姑把秦弦的行李往后备箱一塞,合上车盖,绕到副驾驶坐进去“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汽车立即响起了发动机的轰鸣声,随后带起一阵灰尘扬长而去。
秦弦的哭声跟着汽车渐行渐远,不一会儿,汽车就在路口拐弯,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季远站在原地目送着汽车消失,随后转身往家走。
李二毛终于明白了点什么,他跟在季远身后:“你把秦弦送人了?!你要把他送到哪里去?!”
“那是秦弦亲生父亲的家人。”季远说:“他们找来了,要把他接回去,他们都是成年人,一定能……”
季远话还没说完,就被李二毛打断了:“你疯了!你去看过那边吗就这样让他们把秦弦带走,万一他们对他不好怎么办?!”
李二毛是深受那种生不如死,暗无天日的折磨的,当即劈头盖脸把季远骂了一顿:“他们这么多年了都不闻不问,这会突然想起来要把他接走!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什么人啊?!他们会怎么待他?要是对他好还好说,万一虐待他怎么办?到时候他一个小孩子,人生地不熟又没人撑腰他该怎么过?
你冷静想一想,如果他们真的能值得托付,当初林姨去世前为什么宁愿让他跟你相依为命,也没有把他送到他父亲哪里去?那如果真的是个……”
“我能怎么办?!”季远猛一回头,眼圈通红,声嘶力竭地冲李二毛吼道:“我能怎么办?!你以为我想吗?!我自己从小带到大的,你以为我想把他送走吗?!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他们要带走他我有什么办法?我凭什么去跟他们抢?!我抢得过吗?!就算是去打官司,我都只有输的份!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不让他们带走秦弦!”
李二毛倏然静了,他看见季远哭了,这是季远十岁以后第一次哭。
李二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是啊,季远但凡有一点办法,也绝不会把秦弦送走。
两个人都安静了,李二毛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季远血淋淋的手上。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季远突然安静了下来,他动了动嘴唇,近乎麻木地说:“他们千辛万苦找来,无论如何也要接他回去,想来一定不会亏待他的。”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看都没看李二毛一眼。
秦弦走了,突然没人在他身边叫他哥,季远好久都没习惯过来。
现在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季远忽然间发现这个原本不大的家里格外的空旷冷清,连最后一点生气都没了。
好在李二毛陪在他身边,才不让他觉得那么孤单。
李二毛的父亲大概是破罐子破摔,彻底放弃李二毛,再也不管他了。哪怕李二毛十天半月的不回家,他也一声不吭的,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一样。
知了终于不那么躁动不安,每天声嘶力竭扯着嗓子哀鸣,开始斯文起来的时候,开学的时候就到了。
季远该上初二了,报名那天他特意去小学转了一圈,看着一个个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小学生,想起秦弦也该上三年级了,也不知道他在新学校习不习惯,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没有秦弦的日子,季远突然清闲下来,他每天都在教室和宿舍之间来回穿梭,除了读书之外,他仿佛开始变得无所事事起来。
似乎除了读书,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某一天黄昏,他坐在操场等着上晚自习,看着在操场上跑得汗流浃背的学生,忽然想起了图南和林子岚。
秦弦在的时候,图南和林子岚没少照顾他,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去看看他们,起码跟他们说声谢谢。
他往教室宿舍楼走去,却看见图南的宿舍门关着,上面落了一把锁,想来他们两人又不知道去哪里玩了。
季远在图南宿舍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百无聊赖地踱着步子往回走。
校门口那棵梧桐树落下第一片树叶的时候,天气就凉了,等树叶全部掉光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
季远只觉得自己还没回过神来,就又快放寒假了。
今年的西南没下雪,但季远还是在冬至即将到来那天想起了林秋亭。
林秋亭死在去年冬至即将到来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那天她拉着自己的手,替自己规划了未来的路,最后把秦弦托付给了自己。
可不到一年,秦弦就被人接走了。
寒假伴随着期末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季远又回到了那个只剩他自己一个人的家。
李二毛还在他家,可他就是觉得家里空荡荡的。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迎接新年,唯独季远家里冷冷清清,像一个冒着寒气的冰洞。
季远走了一里路,去了村口小卖部给秦弦打了一个电话。
手机已经进入普通人家里好几年了,不过还没普及到村子里来,村里只有少数人有手机,大部分既不舍得买手机,又不舍得在家里安装座机的人还是选择在小卖部打电话。
这是半年来季远第一次给秦弦打电话,电话拨通后季远的心莫名其妙地悬在了半空,他咽了好几次口水,似乎有些紧张。
然而他的紧张大约是徒劳的,电话那边响够了一分钟后就自动挂断了。
今天过年,大概都在忙吧,所以没时间接电话。
季远等了半个小时再打过去,电话那头还是没人接,也不知道是在忙什么。
季远没再打了,放下电话回去了。
春去秋来,日子看似漫长,然而过起来却格外的快。
转眼间,季远就要初中毕业了。
班主任说,中考是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因为中考的成绩最后决定了你能上什么样的高中。
而不同的高中,教育质量和教师资源都有差距。
如果想要考上好大学,那么就必须努力,考上一个好高中。
虽然依他们的资质和家庭背景,想上市重点是不大可能的,但是如果能上县城里面的一中也是好的,一中的教育质量虽然比不上市里,但再怎么样也会比县里其它几个高中好一点。
于是整个初中毕业班都陷入了疯狂,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学习,一遍一遍地做卷子,为的就是考上那个传说中最好的重点高中。
所有人都定下了心来,已经没有上下课的概念,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毕业班的教室里都虚无坐席,落针可闻,只能偶尔听见翻书本和卷子的声音。
就连平日里最调皮,最无心学习的人都突然收了心,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认真学习起来,哪怕是临阵磨枪,能记住一点算一点,也总比破罐子破摔的好。
中考的竞争力不亚于高考,高考是和成千上万个人挤同一座独木桥,而中考是决定你有没有挤那座独木桥的资格。
然而这静谧的学习氛围,却突然在某一天像飓风刮过的湖面一样,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天自习,季远坐在教室里抄自己的错题,安静的教室里突然开始窃窃私语,继而慢慢地沸腾起来。
季远心无旁骛,压根没打算参与这种事,自从秦弦走后,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越发的安静,平时连话都很少说。
突然,老大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
老大是季远的寝室长,他们寝室里不叫名字,按年纪排号,当初选寝室长时谁年纪最大谁当,所以一直以来都是老大老二这样叫。
季远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站在自己旁边的老大:“怎么了?”
“你知道吗?”老大弯腰,神神秘秘地凑到季远压低了声音:“图老师和林老师是同性恋。”
季远猛一下听见这话,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图南和林子岚。
老大见他整个人都是懵的,还以为他没弄明白是谁,继续说:“你还没想起来吗?就是你弟那时候每天下午去找的那个老师。”
季远看着老大,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他这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你听谁说的?这种事也拿来造谣,你不怕图老师来找你麻烦?”
“是真的。”老大神色严肃地说:“现在全校都知道了,你看,他们就在讨论这事呢。”
季远:“你怎么知道的?”
“你还记得三班那个许超吗?”老大说:“他爸不是三班班主任吗?他跟他爸妈一起住在教室宿舍楼里,昨天他回家的时候从图老师门口过,听见里面有声音,就从门口猫眼上往里边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图老师和林老师在……在那个。”
季远没说话,老大继续说:“唉,你说这图老师和林老师也真是,两个人都是高材生,听说他们两个人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呢,怎么就偏往邪路子走呢?怪不得……”
老大咂咂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想当初大家都很奇怪,他们那么高的学历,怎么突然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当老师,当的还是无足轻重的体育老师和美术老师。搞了半天原来是因为这个,看来他们是在大城市里待不下去了才来的。
唉,想当初,我们班还有好几个女生悄悄喜欢图老师呢,结果他却……你说,这不是变态吗?”
季远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不吭声。
一方面图南和林子岚跟他的关系不错,特别是当初,如果不是图南每天下午帮他看秦弦,季远简直不敢想自己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尽管后来秦弦走了,他偶尔还是会去他们那里玩一玩,说实话,图南和林子岚对于季远和秦弦来说不像老师,更像是对他们很好,很照顾他们的大哥哥。
另一方面是季远没想到他们会是那种关系,一时也当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实说,季远猛一听见他们是同性恋,只是有点震惊,并不觉得厌恶。
季远真心觉的他们那样优秀又善良的人,就算是同性恋,也会得到大家的原谅和包容。
“幸好当初小秦弦没跟他在一起多长时间。”老大继续说:“要不然把弟弟带坏了可怎么办。”
季远皱了皱眉,有些严肃地看着老大。老实说,当初在寝室,老大也没少帮他忙,特别是秦弦走丢那次,是他组织寝室里的人帮自己找秦弦。
尽管后来没找到,但季远很承这份情,也发自内心感谢他。
可他没想到,老大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季远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隐隐的有些失望,失望里又夹杂着一丝一闪而过的厌恶。
这流言只用了不到一天,就传遍了整个学校,连小学部都闹得人尽皆知了。
初中和小学两个学校的学生加起来,年纪最小的只有六岁,最大的也才十六岁。
特别是十五六岁的青少年,他们的世界观大多是非黑即白的。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尊重和友善,只知道站在自认为正确的角度,作为正义的一方去指责他们认为错误的人和事,也不知道自己的一时口快,会给别人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年龄和思想都还未成熟的孩子大多是单纯的,但也是最危险的,因为他们随时会犯罪,而且还不用承担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