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季远才适应了这种几乎一整天都在走动,连坐一下都是奢求的日子。
日子慢慢步入了正轨,虽然跟林秋亭给他们兄弟俩规划的道路不一样,当服务员的工资也不高,但季远好歹没有那种坐吃山空的感觉了。
只是他还是很累,这种累不止是上班时体力消耗带来的疲惫感,还有一种从内心深处衍生的疲倦和隐隐的不安,以及那种没来由的,飘忽不定的不充实感。
这种感觉就像秦弦手术后,大伯回家的那天,在上海医院外的公交站牌下面问他以后怎么办时的感觉。
让他觉得很迷茫、很无助,整个人仿佛飘在了漫天浓雾的空中,既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没有一点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但季远没心情,也没时间再去矫情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他所剩无几的存款和那点绵薄的工资把秦弦养大。
然而这边季远刚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他就发现不止是自己累,秦弦每天回家也是倒头就睡。
他最近似乎很累,连写作业的时候都呵欠连天的,有好几次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秦弦依旧很瘦,脸色还是那么苍白,毫无血色。
季远一看到他,就怀疑自己这段时间给他补身体的东西是不是补到别人身上去了。
为此季远还不放心,担心是不是有什么手术后遗症,或者是没恢复好,担惊受怕地带着秦弦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看了秦弦的检查报告,说:“没事,恢复得很好。”
季远还是不放心:“那他怎么还是这么瘦?这段时间以来吃得也不错,怎么看起来还是一副病殃殃的样子?”
“心脏病手术毕竟是一场重大手术,很伤元气的。”医生说:“恢复起来确实很慢,不过你别担心,慢慢地就会好了。放心带你弟回去吧,没事的。只要注意点术后半年内不要让他剧烈运动,也不要让他干体力活,其它的没什么问题。”
季远这才放心地带秦弦回家。
虽然秦弦看起来还是那样,不过有医生的叮嘱,他也就没再担心了。
罗婷婷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天气渐渐凉了下来,不再那么闷热了。
这天秦弦放假,季远休假在家。罗婷婷抱着一大摞书本上来的时候,秦弦在画画,季远在看书。
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兄弟俩都有点好奇谁会来敲门。李二毛已经走了,除了罗婷婷之外,他们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但季远跟罗婷婷也闹掰了,按理说没人会来他们家才对。
秦弦放下画笔打算去开门时,季远已经拿着书走到门边打开了门,看见门口站的是罗婷婷的那一瞬间,季远怔住了,过了好久才有些慌乱地笑了笑:“婷婷,请进。”
季远侧身,让罗婷婷进了屋。
秦弦听见他哥的声音,举着画笔抬头看见罗婷婷进来,喊了罗婷婷一声:“婷婷姐。”
罗婷婷笑着走到桌子边把手上的书放在桌子上:“小弦,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秦弦笑着说:“谢谢婷婷姐关心。”
罗婷婷观察了一会儿秦弦,皱着眉头道:“真的还好吗?你看起来还是很虚弱的样子。”
“医生说这是因为做手术伤了元气的原因,没事的,只是恢复起来慢一点而已。”季远关上门走了过来,顺手把椅子拉到罗婷婷身后:“婷婷,坐。”
“那就好。”罗婷婷说。
季远嗯了一声,随后就没说话了,气氛陷入尴尬中。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但那天的事还是历历在目,恍若昨日。罗婷婷虽然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不过覆水难收,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季远也知道自己对罗婷婷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他有心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但他搜肠刮肚,片刻间把自己这些年来学过的所有的知识都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有闷不吭声,像截木头桩子一般戳在哪里。
“就像你说的,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们还是朋友。”最后还是罗婷婷先开口打破僵局。
尴尬的情绪随着罗婷婷的这一句话烟消云散。
“当然。”季远无比轻松地说:“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秦弦一听见这句话,两只耳朵立即竖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季远和罗婷婷,连眼睛都不眨。
他亲眼看见他哥的眼睛跟着他上扬的嘴角亮了起来。
秦弦看见他哥笑的那一刻,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疼了一下,那种想发脾气,砸东西,把罗婷婷赶出他家的冲动瞬间涌上大脑,让秦弦握着笔的手都在发抖。
这一瞬间,秦弦感觉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凶狠暴戾,想摧毁一切的恶魔。
这种想法一旦滋生,就会在心里肆无忌惮地蔓延,让秦弦险些压制不住自己。
不过他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这种想破坏一切的冲动。不为别的,就因为罗婷婷是父母去世后,除了他哥和李二毛之外,为数不多的对他好的人之一。
“你虽然不上课了,但我觉得多学一点总是好的,毕竟只有学到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才是自己的。”罗婷婷一边整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边说:“虽然对你来说没什么用了,不过多学一点总归是没有坏处的。这是我这一个多月的笔记,还有老师给你留下来的一套书,如果你不嫌弃,也不觉得麻烦的话,可以抽时间看看。”
季远不知道,这哪是罗婷婷的上课笔记啊,那是罗婷婷这一个多月来专门给季远写的上课笔记。
因为季远已经退学不上课了,为了防止季远看不懂,她把那些笔记事无巨细写得清清楚楚,每一科都用了一个专门的笔记本,比自己的笔记还详细。
至于那套书,根本不是老师给季远留的,而是罗婷婷自己的课本。罗婷婷把这套书保存得很好送给了季远,至于她自己,用的是她用自己的零花钱从今年已经参加了高考的学长手里买来的旧书。
季远看着那一大摞书本和笔记,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认命了,也真正地放下了,可直到看到这套书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豁达。
他很激动,也很兴奋,连翻书本的手都在发抖:“婷婷,谢谢你!”
“谢什么。”罗婷婷笑着说:“我们是朋友啊,朋友之间不需要说谢谢。”
季远迫不及待地翻看书和罗婷婷的笔记,像饿急的孩子终于等到了妈妈的乳汁,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养分。
有了书本和笔记,季远觉得自己心底那种无处宣泄的无奈和彷徨终于找到了发泄点,而自己心底那种没来由的疲惫,和不知名的惶恐不安也终于找到了寄托。
这一刻,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真真实实地踩在了平地上,没有那种悬浮在空中,找不到着落点的不安全感了。
罗婷婷还是像以前一样每天都来,季远上白班的时候她就晚上来,把自己上课的笔记带给季远,然后跟季远一起写作业,把老师上课时讲过的重点知识跟他讲一遍。
上夜班的时候她就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把笔记送来,季远通常会等到第二天的时候看。
季远每天上班的时候也会把书和笔记带到店里去,空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会看会儿书,有不懂的地方就圈下来,等罗婷婷来的时候问她。
店里有些年纪大的阿姨看见他这么努力都不免感慨:“季远啊,你上班这么辛苦还看书啊?真是了不得,不像我们家那臭小子,一学期下来,发的书都还是新的。”
季远通常都会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事的时候看着玩玩。
大概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八卦,遇到点事就喜欢刨根问底,于是她们经常会顺着话头问季远为什么不上学了。
季远不想被人刨根问底,只得说是不想读了。
“不想读了那你还看书?!”
阿姨们每次听见季远的答案后都会发出这样的惊呼。
季远这样的性子和面相招阿姨喜欢,招店里面的小姑娘喜欢,却唯独不招店里面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同性喜欢。
这个年纪的男孩不在学校,除了少部分是像季远这样不得不辍学出来打工谋生活的,大部分都是读不进去书的学渣,要不然就是混迹社会的小流氓。
这样的男生,大概率不会喜欢一个比自己长得帅,脾气还好,连上班都要装模作样抽时间学习的人。
他们不会觉得季远努力,他们只会觉得他装。
季远自然没少遭到他们的孤立和挤兑,不过季远不在乎,他现在每天要在上班的同时努力跟上学习进度,根本没时间跟那些人斗智斗勇。
尽管他很清楚,就算跟上了学习进度也证明不了什么。
但他仍然想这么做,也只想这么做,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还真真切切地活着。
大约人在失去方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时,总是会下意识地抓住点其它的东西作为坚持下去的目标。
而继续学习,就是季远坚持下去的目标,这种坚持于季远而言,无异于暗无天日又风雨飘摇的黑暗中,那唯一的一点光。
晚秋悄无声息地掠过,入了冬,天气就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凉了下来,这一年就快进入尾声了。
今年的寒潮来得格外的猛烈,气温比往年低了好几度,才刚入冬,天上就随着第一波寒潮来临的时候下起了雪。
南方的雪不像北方,总是来得那么猛烈,通常一下就是鹅毛大雪,还伴随着呼啸不止的北风,总让人对那歇斯底里的下雪方式生不出欢喜之意。
相比起来南方的雪就温柔得多了,大概是离开了不拘小节的北方,到了温婉的南方,一向简单粗暴的雪也变得温柔了起来,连下雪都是温柔的。
南方的小雪很少带着呼啸的北风,即使有风,也是温柔的,她通常就那么轻轻地,像个恬静的姑娘一般岁月静好的轻轻地往下洒,温柔得不像话。
不过这样的场景却是很少见的,南方的冬天大概率是不下雪的,通常要很多年才能见到一次这样的景色,有些地方的人甚至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看见雪。
这天竟然破天荒地没有下雨,季远下班的时候,地上已经铺下了一层薄薄的盐。
路边的香樟树绿油油的叶子上也盖上了一层晶莹细腻的白沙,旁边较香樟树矮一点的路灯温柔地释放出暖黄色的灯光,打在那翠绿洁白的树梢,折射出一层淡淡的暖色系光芒,于是那树叶和白雪,便像翡翠一般玲珑剔透。
细细密密的雪花还在轻轻地往下飘,整个城市仿佛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季远却没心情观看这样的美景,他从店里出来,先是看了看地上的雪,又抬头瞥了一眼被染白了头的树梢,然后拢了拢衣领,回家了。
他跟秦弦曾经梦寐以求地想看一次雪,想知道漫天大雪和天地一色是什么样的场景。
后来他们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大雪天,也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漫天大雪和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的感觉。可那个冬天他们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因为那场大雪,带走了他们唯一的亲人。
回家路上季远计划着该给秦弦添几件衣服和鞋了,秦弦怕冷,今年又做了手术,一定要好好护着,不然生病了会很麻烦。
等他到家的时候,秦弦已经蜷缩在被窝里睡着了,桌子上还摆着他写完了但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书本作业。
看来是太困了,写完作业就爬到床上睡着了。
季远顶着寒风打开门的时候,秦弦下意识地动了一下,眯缝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瓮声瓮气地喊了季远一声:“哥。”
季远关上门走到床边把秦弦重新按下去:“累了就睡,别起来了。”
“哥,我给你留了饭。”秦弦眯着眼睛动了动,作势要掀被子下床去给季远热饭:“你等等,我这就去给你热热。”
季远按住秦弦:“不是说了我在店里吃,让你别留了吗?”
秦弦憨笑:“我担心你回来饿。”
季远:“不会的,我每天都吃饱了的,以后别给我留了。”
秦弦半梦半醒地点了点头:“嗯。”
季远揉了揉秦弦的头,把他按回床上,替他掖好被子:“困了就睡吧。”
秦弦大概是很困了,刚躺下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季远坐在床边看了会秦弦,这都快半年了,秦弦还是那么瘦,不过身上那种病殃殃的样子没有了,他虽然还是很白,但脸色不像以前那样,带着病态的苍白了。
一想到这个小东西是他一手带大的,心里还颇有成就感。
最后季远替秦弦收拾了书本,洗漱了一番后才躺到床上睡觉。
秦弦就算睡着了也自带雷达,季远刚躺上床,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准确无误地贴了过来,趴在了季远心口。
季远看了看秦弦,不禁哑然失笑,已经十二岁的人了,还是一如既往的粘人。
季远关了灯拉好被子,一只手在秦弦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一边闭着眼睛计算买衣服的钱。
就在季远算计着钱即将进入梦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听见了睡得正熟的秦弦含含糊糊的呓语:“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挣钱让你回学校上课的。”
季远脑子里一边在想事,一边在打盹,他听见秦弦说梦话了,但完全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季远抬起头,就着昏暗的光线看着秦弦的脑袋,问:“小弦,你说什么?”
不过秦弦没搭理他了。
第二天秦弦起床的时候,季远已经在煮早餐了。秦弦穿好衣服洗漱好,早餐刚好端上桌。
吃饭的时候,季远说:“小弦,星期天哥带你去买衣服吧。”
两天后秦弦放假,季远打算休假,带秦弦去买两身新衣服,自己也累了好久了,打算在家里好好睡一觉。
岂料秦弦一听这话不但不兴奋,反而在制止季远给他买衣服这个举动:“哥,我衣服还很合适呢,而且也没有坏,不用买,不信你看。”他举起手腕给季远看,还在不断整理袖子,证明自己的衣服确实很合身。
“真不用买。”秦弦强调道:“再说,不是还有你的衣服吗?我穿你剩下来的衣服就行,反正我们都是男生,没关系的。你买你的就可以了,我们没必要浪费这个钱。”
季远看着秦弦那卖力的模样,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或许秦弦自己都不知道,他身上穿的那件所谓的合适的衣服,就是季远以前换下来的衣服。
而且那件衣服也不合适,十二岁的秦弦穿起来长了好一截。
季远突然就觉得很心疼,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年纪,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尽情地释放自己躁动不安的情绪,而秦弦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原来穷人家的孩子,真的没有叛逆期,因为没人会去迁就他的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秦弦越是这样懂事,季远反而更坚定了给他买衣服的这个想法。
他就是见不得他辛辛苦苦养大的弟弟,受一丁点的委屈。
然而还没等到秦弦放假,季远先接到了秦弦班主任的电话。
“季远,秦弦的身体怎么样?好点了吗?”班主任在电话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