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季远琢磨了一会儿,按理说是该回去了,去年过年就没回去,今年无论如何都该回家一趟了。
虽说爸妈不在了,只剩下他们兄弟俩,回不回家也没什么区别。
但时隔一年半,别的先不说,他们无论如何都该回家给父母烧把纸钱。
可过年店里放假时间又不长,而且老板娘事先放出话了,过年期间留在店里值日的,上一天算三天。
季远还打算留下来值日呢,他一个月才六百块钱,算起来一天才二十块钱,但是过年期间值日一天就有六十,七天就是四百二十块钱。
季远想了一会儿,实在拿不定主意,便问秦弦:“你想回家过年吗?”
“我随便。”秦弦扒了一口饭,无所谓道:“你回我就回,哎,哥,二毛哥回来过年吗?”
说起李二毛,季远才想起来他跟李二毛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了,细想起来,好像收到李二毛的手机不久后,他们就没打过电话了。
自从秦弦查出心脏病后,近半年来季远每天都浑浑噩噩的。刚开始是担心秦弦的病情,每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后来秦弦病好了,又陷入了生计和前程的两难中,让季远每天愁的睡不着觉。
再后来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弃学业找了个工作,可自己又不甘心就这么过一辈子。
于是他就在罗婷婷的帮助下一边学习一边上班,等季远好不容易在上班和学习中找到平衡点,保持着那岌岌可危、细如发丝的平衡的时候,秦弦又闹出幺蛾子逃学了。
现在想来季远都佩服自己心理强大,这要是换个心理承受能力弱一点的,恐怕早就被逼疯了。
这半年季远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自然而然就忽略了李二毛。如果不是秦弦问起来的话,季远可能现在都想不起李二毛来。
李二毛都在做什么呢?怎么大半年都没消息了?
“我也不知道。”季远说:“你二毛哥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
秦弦:“很久吗?”
“很久。”季远点头:“好像自从你生病后,我们就再也没打过电话了。”
秦弦闻言担心道:“哥,二毛哥不会有事吧?”
季远不给李二毛打电话可以说是忙得顾不上,可以季远和秦弦对李二毛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半年不给他们打电话的。
秦弦这么一说,季远也察觉到有点不对劲,他从兜里摸出手机,给李二毛打电话,不一会儿,手机里传来一个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季远挂掉电话,重新又打了一次,这次仍然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秦弦坐在季远对面看着季远,问:“哥,怎么样?”
“关机了。”季远说,他又重新打了一次,这次还是关机。
“是不是二毛哥的手机没电了。”秦弦说。
季远却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可他就是有点隐隐的不安,他直觉李二毛可能出事了。
不过他也没多想,手机没电关机很正常,总不能因为一时半会打不通电话就疑神疑鬼的。
“吃饭吧。”季远收起了手机:“应该就是手机没电了,我晚点再打。”
晚上秦弦睡着后,季远又给李二毛打了两个电话,还是关机。
不应该啊,再晚都应该回家了吧。
难道李二毛还有睡觉关机的毛病?
季远怀揣着这个疑问睡觉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季远再次给李二毛打电话,早中晚三次都打了,结果都是一样。
季远连续打了三天李二毛的电话,都是关机状态,这次季远察觉到不对劲了,把打电话的频率调整到半个小时一次。
半个月后,季远终于可以确定李二毛可能出事了。
李二毛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可能关机半个月。
如果是手机坏了或者换电话号码了,李二毛都会事先打电话跟季远说一声,可季远根本就没接到过李二毛的电话。
季远给村里打了个电话,李二毛的父亲早就用从李二毛那里搜刮出来的钱买了一个手机,不过季远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所以把电话打到了村里的小卖部。
那小卖部老板刚开始接到季远的电话还呆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来季远是谁:“哦,季远啊!有什么事吗?”
季远笑了笑,客气道:“叔,可以让李叔接一下电话吗?我找他有点事。”
老板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来李叔是谁,问:“李叔?哪个李叔?”
季远:“就是二毛的父亲。”
“哦,他啊。”老板说:“他不是有电话吗?你咋不打他电话。”
季远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没他电话号码,最后又麻烦了老板让他帮忙叫一下李二毛的父亲。
老板倒也爽快,撂下电话就去喊人了。
季远挂了电话,过了大概十几二十分钟又打回去,老板接了电话说:“那个,季远啊,我叫了他,他说他有事不愿意来啊。”
季远早就料到了可能会这样,也没生气,只好退而求其次问老板知不知道李二毛父亲的电话号码。
老板也不知道,季远没办法,只好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后,季远看着渐渐冷清下来的街道,和参差不齐、大小不一的红灯笼愣了愣神。
看来这个年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过了,只希望二毛没事。
季远也没心情上班了,提前两天就请了假,临近除夕,店里也慢慢不那么忙了,老板娘倒也没为难他,直接就给他准假了。
第二天季远带着秦弦收拾了东西,坐着最早的班车回镇上。
经过大半天的折腾,汽车总算到了镇上。
季远在镇上给大伯买了两瓶酒,一条烟,他知道回去要对付李二毛的父亲,为了不闹出不必要的麻烦,同样的东西,他给李二毛的父亲也买了一份。
回到村里,季远跟秦弦先去了大伯家,大伯看见季远买的东西就生气,让季远拿去退了,还骂他是不是钱多没地方花。
最后被季远告知退不掉,大伯才收下。
大伯让季远和秦弦就在他家过年,反正他们太久没回来,家里肯定很脏了,收拾起来也怪麻烦的。
季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倒不是他挑剔,毕竟他小时候就是在大伯家里长大的。
他是怕秦弦不自在,秦弦现在大了,知道害羞了,为了让秦弦舒舒服服过个年,季远打算回自己家,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出了大伯家,两个人兵分两路,一个回家打扫卫生,一个去问问李二毛的情况。
季远提着烟酒去了李二毛家,李二毛的父亲还在外面打牌没回来,只有他后妈和他那个读一年级的便宜弟弟在家。
他到的时候临近中午,李二毛的后妈正在做饭,只有那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小男孩拖着鼻涕在玩泥巴。
季远看见他走过去问:“小海,你爸爸在家吗?”
那叫小海的小子闻言抬起头,端详了季远好一阵儿,才问:“你是谁?”
“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啊。”季远说:“我叫季远,你还记得吗?”
小海思索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了,当即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就是拐跑李二毛的那个人?”
大概是李二毛的父亲和后妈平时没少在这孩子面前骂李二毛,当然,肯定也没少骂季远。
从这小孩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中就能看出来,那两人不但没少骂季远,而且还把李二毛的离家出走全记在了季远头上,认为是他撺掇着李二毛离家出走的。
季远现在关心李二毛,也没功夫跟他一个小孩计较,问小海:“你爸爸在家吗?我找他有点事。”
“你找我爸有什么事?”小海语气不善,斜着眼打量季远。
季远还没开口,这时屋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小海,你在跟谁说话?”
话音一落,李二毛的后妈就从门后出来了,看见季远站在屋前,女人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季远来。
也难怪她一时半会认不出季远来。
一年多没回来,季远又长高了不少,身体已经接近成年人的体型了,面部轮廓也清晰了不少,除了那仍旧瘦削和略显单薄的背脊仍然昭示着他仍在发育中,整个人无论是气质还是相貌都俨然是一个成年人的样子了。
季远看见李二毛的后妈,率先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姨。”
说着,提着东西走了过去。
女人认出季远后当即摆出一副笑脸:“是季远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季远提着东西走进堂屋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哎,别。”女人忙道:“你回来能看看我们已经很高兴了,还带什么东西啊。”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季远转身看着女人:“就是两瓶酒罢了。”
女人忙搬出凳子来让季远坐,小男孩见季远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就立即跑进去翻袋子。
季远知道李二毛有个便宜弟弟,本着来求人,谁都不能得罪的原则,他买东西时顺便买了一袋糖。
果然,不一会儿,小海就把那糖从袋子里扯出来了,还顺便把烟掉在了地上,引得女人破口大骂。
小海对女人的谩骂置若罔闻,拿着糖就跑,被女人一个健步追上去拽住胳膊,女人撕开糖口袋,抓出一把糖塞到男孩兜里,一薅男孩的脑袋,男孩忙兴高采烈地跑了。
女人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来:“这小子贪吃,也不知道随谁,让你见笑了。”
“小孩子都这样。”季远客气道:“我家小弦到现在还贪吃呢,正常的。”
两个人又东拉西扯聊了几句,女人问:“去年怎么不回来过年呢?”
季远:“本来是要回来的,但是遇上县城那游乐场开张送免费门票,秦弦总想去玩,我们贪便宜,就没回来。”
女人恍然大悟点点头。两人又聊了几句,季远状似无意地问:“对了,姨,二毛今年过年回来吗?”
“不知道呀。”女人说:“也没个消息,大约是不回来的吧,不然也不会现在还不回来,他也没个电话,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季远:“他没打电话回来吗?”
“没有。”女人说起李二毛,不由自主露出点母亲的姿态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二毛现在能挣钱了,让她说起李二毛时态度都好了些:“就去年过年那几天给他爸打过一次电话,一打通就劈头盖脸把他爸骂了一顿就挂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打过电话回来了。这孩子也真是的,都那么大的人了也不让人省心,一年了连个电话都没有。”
这么想来,大概是李二毛去广东时给他爸打过电话,让他不要再纠缠季远。
一年都没电话。
也对。
就李二毛的父亲和他后妈对李二毛的态度来看,他又怎么可能给他们打电话呢?
季远都觉得自己来找这两人打听李二毛的消息是瞎子点灯,白费功夫。
可来都来了,季远也实在找不到人打听李二毛的消息了,尽管已经猜到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季远还是抱着一丝自己都搞不懂的心理问道:“那您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吗?”
岂料那女人听见季远这么问题,倒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嗨呀!我们上哪里知道啊?!我们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他跟你最好,要是连你都不知道,那我们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季远其实已经猜到这个结果了。
他想再问点什么,可又实在没什么好问的了。
这时,李二毛的父亲打完牌回来了。
女人隔了老远就喊了一声:“老李。”
男人闻言连头都没抬,耷拉着头抽着烟往回走,浑身都弥漫着一股子低气压,看那样子大概是输了钱了。
男人进家门时在家门外跺了跺脚才走进屋。
“老李,季远回来了,还特地买了东西来看我们呢。”女人忙冲李二毛的父亲道 。
“叔。”季远适时喊了李二毛父亲一声。
男人这才抬起头看了坐在另一边的季远一眼:“什么时候回来的?”
季远:“刚到。”
男人嗯了一声,女人继续说:“季远是来问二毛的,话说二毛还有没有跟你打过电话?他在哪里上班?回不回来过年啊?”
“哼!”男人一提起李二毛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冷哼一声,咒骂道:“那个狗日的孽子,最好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了!”
“说什么呢!”女人扯了扯男人的衣角,埋怨道:“大过年的,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啊。”
季远原本的打算是如果这夫妻俩不知道李二毛的情况的话,自己要不要把二毛可能失踪的事告诉他们一声,可他现在看到这男人的样子不免犹豫了起来,就这男人的样子,告诉他会有用吗?他会管李二毛吗?
季远没急着走,他踌躇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把二毛的事告诉男人,毕竟他是李二毛的父亲,再怎么也不可能不管自己儿子,再则他活了几十年,肯定会比季远有主意。
季远最后硬着头皮,把李二毛已经半年没跟他联系,自己已经大半个月打不通李二毛电话的事跟男人说了。
他暗暗下定决心,哪怕被这个男人骂一顿也值了,只要他能想办法把二毛找回来就行。
岂料这男人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不但没有丝毫担心,反而更加暴跳如雷:“那个王八蛋要死要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已经尽了我的义务把他养大了,他现在能自己养活自己了,我也没有义务再管他了,他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居然还敢跑,哼,活该!那不孝的东西,他死了才好呢!”
季远从小就在这个小村子里长大,对于李二毛父亲的为人,他是知道的,可当面听见这男人这么恶毒地诅咒自己的儿子,季远还是震惊了。
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身为一个父亲,到底是对自己的孩子厌恶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才能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来。
父亲这个角色在季远的童年记忆里大部分是虚化的,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和电话里那个温和浑厚,对他嘘寒问暖的男人的声音。
只有在过年的时候,父亲才会从季远不知道的远方走来,变成一个真正的、可以触碰的人。
他长得很高大很帅气,笑起来很有亲和力,跟季远想象中英俊潇洒、天下无敌的父亲一样。
那个男人每次回来,都是温柔的、慈爱的,他会把季远拎在他肩膀上骑着他的脖子,带着季远出去玩。跟季远去小河里摸鱼,用鞭炮偷偷摸摸炸大伯娘种的包菜。
季远记得父亲也会生气,季远犯错的时候照样会挨他的打,可他从来不会这样骂季远。
后来父亲死了,那年季远还没满十一岁,父亲就长眠在了季远至今为止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煤矿里。
可父亲留给他的,仍然是那个英俊潇洒、高大伟岸、温和敦厚的形象。
他一直认为天底下的父亲大抵都是差不多的,只不过会有严厉和不严厉之分,但不管是严厉的还是不严厉的,都会深爱着自己的孩子。
季远在今天之前,仍然认为李二毛的父亲就算再坏,再有暴力倾向,再不是个东西,可他怎么着都会对自己的孩子有一点怜爱之心的吧,说到底,李二毛都是他的儿子啊。
可现在看着这个男人咬牙切齿、目眦欲裂的模样,言语之间那挡也挡不住的厌恶和嫌恶,季远才明白,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亲。
这一刻,季远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李二毛这么多年来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那种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恐惧和无奈,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牢牢把季远束缚在原地,永远也逃不掉。
这是季远人生中第二次后悔,第一次是把秦弦送走那次,这一次,则是把二毛失踪的事告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