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后，湘王在太监的引领下，缓步离开大殿，身影一如来时，如风光霁月，令天地失色。

上天总是公平的，他不允许十分完美的人存在。得到的太多，总要失去些什么。比如湘王，比如宋清羽。

十一岁以前她有姣好的容颜，有疼爱她的双亲，有慈祥的师傅，有宠爱她的师兄，有一身医术，有百姓拥护，虽是庶女，却因长年在外学医，也没受主母过多磋磨。

可是上天总也看不惯她，先是夺她娘亲，又夺她半条性命，好容易活过来，又夺她贞洁。但是宋清羽不怕，她会在磨难中成长，会坚强面对所有的风雨，坚强到上天再也不忍心捉弄她。

宋家医馆的名气越来越大，每日里求医者众，就连朝中贵人们都会请她上门，宋清羽不能得罪他们，她还要依靠他们建立与皇室的联系，对皇后的报复就算依靠不了他们，也不能得罪了。

迫于市井的一些传言，她研制了一些灵血丸，珍稀药材混合神奇血液，对治疗外伤有奇效，她怕疼，舍不得放太多血，所以数量稀少，定价偏高，一时间倒成为漓京贵人礼尚往来的首选佳品。

顺遂的日子过久了，命运总要安排一些坎坷，不然怎么显示它的无常从而让人们敬畏呢。

师兄遇袭的消息，是无执带来的，宋清羽还没从大脑轰鸣中清醒过来，就已经在滕王阁的雅间里了，然而，受伤的并不是师兄，而是九烟姑娘。宋清羽看到完好无损依然风光霁月的师兄，松了一口气，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几乎将她打进了地狱。

“公子，妾身。。。我可以自称妾身吗？”九烟柔柔地躺在萧夜枫的怀里，语气虚弱至极，带着乞求。

“嗯，可以。”萧夜枫略一犹豫，便允了。他完全不知道，或者说完全不在乎，这妾身二字落在宋清羽耳中，却是怎样的晴天霹雳。

九烟努力扯出笑容：“妾身无碍，游方郎中的话也不尽可信的，就不要为难南宫姑娘了吧。”

“可你的血实在是止不住。你失血太快了。”萧夜枫的语气略有焦急。

内心再怎么故作坚强的安慰自己，始终是看不得他们的“郎情妾意”，宋清羽不由得出声打断他们情人间的蜜语：

“先容我看看这位姑娘的伤势吧。观其面相，应是失血过多，怕有生命之危。”

怎料，萧夜枫丝毫不相信她，转头对着她说道：“我知道！”

看到宋清羽眼中的震惊，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缓了缓才说道：“南宫姑娘，借你鲜血一用。”

“什么？鲜血？你要怎么用？”宋清羽眼中的失望难过之色怎么掩也掩不住，她始终不是九烟那样天生的会演戏，她猜得到萧夜枫的想法，她控制不住她的伤心和嫉恨，她快要保持不住她的自尊。

萧夜枫终于注意到宋清羽的神色和那双饱含失落和愤恨的双眸，让她割腕放血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无执把一切看在眼里，替萧夜枫回答道：

“南宫姑娘，公子遇袭时，是九烟姑娘替公子挡了致命的一剑，本不是重伤，但那剑上不知抹了什么东西，九烟姑娘的伤口怎么也止不住血，大夫用尽办法却也束手无策。这世上医术造诣最高者非西南大漠的漠医莫属，甚至远超过玄医谷。也是九烟姑娘运气好，有位来自大漠的漠医恰好云游到此，说只有伤口可快速自愈之人的鲜血方可为九烟姑娘止血。只要止了血，公子就有办法了。而南宫姑娘你，是我们所知唯一有此异能之人，所以南宫姑娘，借你几碗血一用。放心，诊金不会少你的，一定比你上次救公子给的多。”

无执对宋清羽有些同情，但是九烟姑娘是公子的人，而宋清羽只是一个见过几面且来历不清的医女，疏亲疏远，再明了不过，是以，说起让宋清羽放血的话，他的压力比萧夜枫要小一些。

“难道你也这么想？让我割腕放血救人，连让我诊一下脉确认一下都不行？”宋清羽目不转睛的看着萧夜枫，她不敢相信，这是她的萧师兄，曾经那么宠爱她，不肯让她受一些委屈的萧师兄。如今他的宠爱都给了别人么，不管他认不认得出她，他对别的女人这么用心，也在一刀刀凌迟她的心啊。

萧夜枫不语，只给了无执一个眼神，无执会意，直接拿起剑，一剑划破宋清羽的手腕，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宋清羽一声痛呼落入萧夜枫耳中，在他心湖激起波浪，可他自己却不知道为何。无执拿了碗接满血，递给萧夜枫，萧夜枫慢慢喂进九烟口中。

九烟本来面无血色，嘴唇也异常苍白，如今沾了宋清羽的鲜血，在苍白的面色映衬下，嘴唇红艳如火，泛着妖冶的光泽。

九烟在心中暗笑，千尘公子维护的人果然只有她一人而已。今日袭击千尘公子的人是她的主子安排的，那把剑上也的确涂了毒，她也有解药，可她安排这一切，本就是为了报南宫泱儿羞辱之仇，现在得偿所愿，又如何能放过她呢？

所以，她迟迟不肯服解药，任由伤口血流不止，看着一整碗的鲜血从南宫泱儿的手腕流出，她心下莫明的痛快，明明可以把血混入药里，可她偏让漠医说鲜血必须要直接喝下才有效。她就是要生饮其血，就是要看她痛不欲生，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大量的失血，让宋清羽意识开始模糊，是，她是有快速自愈的能力，可她不是神仙，没有能力在流失这么多血的情况下还保持清醒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伤口。

师兄这是要杀她，即便是没有认出她是宋清羽，可师兄对床上那个女人的在乎已经到了可以枉顾他人生命的地步了么。伤口好痛，可伤口痛也好，至少可以或多或少地转移她心口的撕心裂肺。

窗外阳光明明那么温暖明媚，可她还是觉得冷。

彻骨的冷。

蛊虫似乎开始活跃了，大概是感知到她的情绪，原来，不止是愤怒的情绪会唤醒蛊虫，所有悲愤的，伤心的，难过的负面情绪达到一定程度都会唤醒蛊虫。

九烟看着宋清羽，任由其脸色变得苍白如鬼，方肯把藏着解药的指甲趁喝血时放进嘴里，慢慢止住她身上的血，看着宋清羽被无执送回医馆，看着千尘公子蹙起的眉头，缓缓闭上眼睛，遮住眼中的得意之色。南宫泱儿！早就让你等着了！

萧夜枫的脸隐在阴影里，为什么南宫泱儿最后会流出黑色的血？为什么她会那么痛苦？

他很心慌，这种心慌跟当年冷一拿刀划破宋清羽脸颊时的心慌如出一辙，但是萧夜枫没有意识到，他以为他的恐慌是因为九烟，这个拼死替他挡剑，且是他先对不住的姑娘。多年以后，萧夜枫再想起此时的自己，恨不能一刀劈死九烟再劈死自己！

宋府里乱了套。宋辰礼着急忙慌的让孙氏开库房把所有珍稀的补血治外伤的药材搬出来。而孙氏拿了无执带来的五十两黄金，乐不可支，不用宋辰礼吩咐，亲自去盯着熬药，就连常年礼佛的萱姨娘也出来看望了一回，只是医馆离不开人，宋清汐就守在那里没有回来。

已经三天了，宋辰礼不眠不休的照顾着，可是宋清羽哪怕伤口已经在慢慢愈合了，仍旧不肯醒来。她落入了梦魇中。梦中一片混沌的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偶尔会有光影展示在黑幕中，她努力去辨析着那些光影，努力到眼睛生疼终于发现那些光影慢慢凝聚，形成师兄和那个叫九烟的姑娘的画面：

他们或者共骑一马在雪地里驰骋，白雪映衬着红斗篷里的娇颜越发明媚清晰；或者手持双剑共同迎敌，鲜红的血喷洒在他们脸上，没有一丝狼狈，反倒越显风华；或者小轩窗里正梳妆，描眉画唇，言笑晏晏；或者。。。。所有的光影都是他们二人，时而快时而慢在漆黑的环境中。

那么刺目，他们笑的耀眼，笑的狰狞，笑的嘲讽，宋清羽挣扎着，疯狂的扒拉着那些光影，可是光影却聚而不散，无论宋清羽如何悲伤如何痛苦，始终如一的在黑暗里刺痛宋清羽的每一根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