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嫏嬛与抟风住进了左司马府。勋贵之家,院落交错,精致地分布着高廊曲阁,花木扶疏下有清泉环阶,高门嵯峨交叠飞阁峥嵘。此间府邸规格堪比朝中一品大员,而与之不相符的却是人丁稀疏,旷寂不闻人声。
抟风幸福地躺在阁廊下吃甜点,与先前躺在瓜棚里的感受简直天壤之别,人间富贵果然是个好东西。他以屁股为支点,旋转大半个身子,脑袋蹭上嫏嬛的膝盖:“嬛嬛大人,要不,我也去当个大官吧?就有这么舒服的宅子住了。”
或许是环境太过惬意,嫏嬛倚着玉砌雕栏,没有抽开腿,而是轻轻揪住他耳朵:“叫你读书不肯听,文章都看不懂,能做什么大官?”
耳朵上并没有很大力道传来,抟风心中窃喜,得寸进尺,脑袋继续往上蹭:“人家可以当国宝嘛!”
笑声自回廊传来,侍女小潋端着食案走近,显然听到了抟风撒娇卖嗔之语。抟风毫不避讳,脑袋依旧黏在嫏嬛腿上,闻见食物香气,才如一尾欢蹦乱跳的鱼,弹了起来:“是晚饭吗?这么慢,要饿死人啦!”
小潋放下食案,委婉解释:“二位久等了,厨下今日有些忙乱,人手不足,耽搁了晚膳。”
抟风哪有心思听,揭开食盒打量个遍,食物精致,看起来都很美味,顾不上客气,抱起一份便往嘴里扒。
嫏嬛听出小潋话中别有含义,故作不解:“莫非府上今日有贵客?”
小潋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鄙夷之色:“贵倒不见得,客却有一个不知来历的。”
“哦?”嫏嬛表现出极大的好奇,“这话怎么说?”
小潋欲言又止,似乎觉得自己身份并不适合在外人面前多嘴。她的犹疑落在嫏嬛眼里,那是想要一吐为快又诸多顾虑的心情,需要的不过是一弯鱼饵,一点东风。
嫏嬛做出一副寻常见的口气:“像贵府这样的大户人家,上门打秋风的定是源源不断,主家一朝得了富贵,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门生故吏就都冒出来了。”压低语气,深意地笑了笑,“尤其主家尚无主母时,那门前可就热闹了。”
小潋如遇知音,拉着嫏嬛的手攀谈:“姐姐真是有见识的!我们老爷是只身从江东来的,在江州倒是没什么亲戚朋友,可他身居高位,又未娶妻,说亲的踏破门槛,好一番热闹,从早到晚不歇。我们老爷嫌烦扰,将媒人一概拒之门外。可总有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使出浑身解数攀附我们老爷。”说这话时,她眼神不屑地瞟了眼院墙对面,“譬如今日这位,听说是从花船上跳下水,游到我们老爷船上的。”
嫏嬛故作吃惊:“我也听说今日江上有艘大船出了事,没想到跟贵府老爷有关联,还带了花船上的姑娘回府?看来,贵府要有主母了……”
小潋鄙薄笑道:“花船上来的,怎能匹配我们老爷。”
于抟风而言,吃才是人生大事,不知不觉解决掉两份食盒,突然良心发现自己把嬛嬛大人的那份给吃掉了,从食盒上悄悄抬起头,见两个女人凑在一块说长道短,聊得好不尽兴。女人真是让人费解。不过,嬛嬛大人聊得这么开心,应该想不起来要吃东西吧?他暗暗将两份空空的食盒叠在一处,装进食案里,盖好布,藏到小潋身后,假装没有送晚饭这回事。
倾诉一通后,小潋回过味来,觉得有些失言,摸着红红的脸笑笑:“哎呀,方才在厨房吃了口酒,酒后胡言乱语,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作为一个合格的倾诉对象,嫏嬛表现得让人十分安心:“我这个花匠最大的优点就是守口如瓶,不爱说闲话。”
小潋摸过身后食案,端了起身,宽心告退。待她走远,嫏嬛坐在地上,身前凭空多出一堆小物件,光芒闪烁,不乏珍宝法器,她从中翻捡着什么东西。庭院里摘花的抟风被宝光吸引,飞快奔来,脑袋凑到珍宝上方,宝光刺得快要睁不开眼:“哇,都是什么?哪里来的?”
“我的藏品。”嫏嬛皱着眉扒开宝物堆,寻找得有些艰难。
“放在须弥芥子里的?”抟风顺手拿起一件法宝玩玩,扔下再拿另一件,眼花缭乱不知玩哪个好,“嬛嬛大人可真富有!不整理一下还真不好找东西呢。”
嫏嬛被他的无心之语刺中了痛处,不由生气:“那你倒是给整理一下啊!”
抟风吓一跳,暗暗瞧她,果然是没有整理的习惯,还不许人说,可他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法器,不好分类,赶忙岔开话题:“嬛嬛大人要找什么?”
“以管窥天,以蠡测海。”
抟风一脸懵呆:“啥?”
嫏嬛骂他就知道吃,一吃就是两份,抟风心虚不敢反驳。
此间天地终究非嫏嬛所创,因而自身法力受到压制,无法凭意念从须弥芥子取物,只能一股脑全倒出来,再从中翻找,芥子空间使用起来繁琐许多。花了些时间,才找到一支翠绿色细长竹管,初看起来如同一截寻常竹子,底下悬着一只贝壳做的小瓢。
抟风惊奇问:“这就是那什么天什么海?可是做什么用?”
嫏嬛将其余法宝装入芥子空间,拿起一截竹管:“去搬梯子来,搭在东墙上,待会你就知道。”
抟风乖乖照做,梯子搭上东墙后,嫏嬛踩着梯子上到墙头,将竹管一端贴近眼前,从竹孔里观望对面。
不就是偷窥嘛!抟风站在梯子下恍然大悟。用来偷窥的法器,偏偏取了这么文绉绉的名字,真是欺负人没文化。
邻墙的院子更为优雅别致,夜里静悄悄的,只有主屋点着灯。竹管所窥之处,不受物体阻碍,嫏嬛视线穿过砖墙,一览无余。
楼船上跃入江心的女子此际正在房内,早已换下那身褴褛衣裙,软丝绣罗衣裹在身上,勾勒出玲珑姣好身段。她跪坐镜前,整理头髻面妆。镜中映出一张妩丽容颜,带着几分期盼与忐忑。许久,她从镜台前起身,在房内踱步,忽而转到镜前换一支发钗,忽而全部摘下,妆容洗净。如此折腾一番,灯焰小了一圈,夜更深,光愈黯。
嫏嬛踩着梯子趴在墙头,所窥之人却无半点实际行动,不禁失望,她打着哈欠收了竹管,走下木梯,敲醒睡在底下的抟风。
“看见什么了?也不给人家看看。”抟风揉着眼睛跟在她身后。
“没什么好看的。”嫏嬛用竹管捶肩,回到屋中,随手便将竹管搁在桌上,转入内室歇息去了,“去睡觉,不要吵闹。”
待内室声响落定,抟风眼疾手快,捞了桌上竹管跑出屋,爬上梯子,学着嫏嬛的模样,以竹管窥探邻院。法器窥伺之下,一切障碍不复存在,目光穿透主屋,直抵深夜徘徊的女子身上,抟风新奇坏了,心道果然好玩。
邻院女子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一双眼睛的关注之下,她徘徊许久,终于下了决定,拉开门,站在庭前台阶上,顿了顿,毅然走下,走出院门,去往另一个方向。
抟风贴近眼睛的竹管随之挪动,不知这件法宝能窥探多远的距离,正好试验一下。宅内楼阁重重,花木繁多,全不是阻碍。这般神奇的体验让抟风毫无倦意,兴致勃勃观察着目标的去向。一座正北的院子里亮着灯,女子走入那所院内,在有灯的房间前站定,抟风看见她开口说着什么,但隔着太远的距离,无法听见。抟风懊恼,看来法宝也不是万能的。
房间里在灯下看书的人穿着居家闲服,起身站到门后,动了动唇,也说了什么,但没有开门。一男一女隔着门说着抟风听不见的话,偷窥的人被百爪挠心,跺脚扭腰,忘了身处墙头,梯子倾斜。
“嗷嗷……哎呀!”
庭院修整是项浩大工程,清早,嫏嬛叫起抟风干活。抟风脸上带着伤,在前院可怜兮兮锯木头。幕府大将军的赏赐便在这时到达府邸。
施管家忙不迭迎接使者,委婉打听大将军因何赏赐左司马,据施管家所知,最近老爷并没有做什么有功勋的大事。使者领一众随从鱼贯入府,熟稔接纳了施管家塞来的银子,笑道:“左司马昨日收了一位姑娘进府,了却了大将军一桩心事,岂不是大喜事?”
大将军多次催促左司马早日成婚,安居江州。毕竟温峤身份特殊,他总不成婚,难免令人猜测是否不忘朝廷旧主,有重返金陵之心。如今左司马在众人盼望中接了一位姑娘入府,可谓一举多得。但,大将军这么快赏赐东西下来,显然还有另一层深意。
——温峤的一举一动都在大将军掌控之下。
温峤整装出迎,与使者相见,接受大将军赏赐的越州轻容十五匹。幕府将军的大手笔令人震惊,越州轻容原是贡品,却被他拿来随意赏赐给部下。大将军坐镇江州,遥控江东朝廷,权势遮天可见一斑。
温峤与使者言笑晏晏,取了几两银子送与使者,将其送走后,命人抬了这几箱赏赐到东院,尽数交给素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