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管家领了素盏前来。
素盏捧着一个食案,没有一丝胆怯,走到大将军跟前。王敦将她肆无忌惮一番打量,卷起袖口,揭开碗盖,鱼脍色泽金黄,令人馋涎欲滴的鱼香迎面扑来。王敦深吸一口气,提起食案上一双牙箸,挑了一块细嫩鱼脍品尝,享受地眯了眼:“酥香酸甜,本将军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鱼脍。”
素盏介绍道:“这道鱼脍名金齑玉鲙,是江东风味,以银白色鱼片配以细缕金橙拌之,调出金之色,玉之润,取金装玉裹之意。”
不仅王敦意外,温峤也深感诧异,身世凄苦的女子竟会烹出如此讲究的名脍。
大将军赞不绝口:“好个金装玉裹,好一道金齑玉鲙,素盏姑娘真是个妙人,泰真你可有福了!”
温峤不好说什么,默不作声以回应。
品尝鱼脍,只是一道序曲。温宅确实从渔翁手里买了鱼,却不能说明其他。王敦挥手让人将渔翁带出去,以不经意的神态,凑近温峤,仿佛顺口一提:“对了,信呢?”
温峤不解:“什么?”
王敦面色诚挚,如同多年老友:“泰真,其实我懂你。江东那边给你传信,你不能背主,也不能背弃我,皇帝的密信,你不能拒收,也不能听命。很为难吧?”
温峤眨眨眼,表示困惑。
王敦以同情且理解的语气:“我这个人,用人不疑,不然这些年,我不会把军政大小事都交给你。所以,为了消除误会,泰真,你把密信给我,这件事便过去了。无论信中写了什么,都与你无关。”
仿佛被说动,温峤眼底闪过动摇的神色。
王敦最后祭出釜底抽薪:“衣冠南渡以来,朝廷便丧失了斗志,满朝文武如丧家之犬,得以偏安一隅,锦衣玉食腐蚀了他们的雄心,早无恢复中原之志。可我王敦不同。是追随我开疆拓土,恢复江山,还是愚忠于朝不保夕的朝廷?是做新纪元的元勋,还是将沉之舟的冤魂?泰真,如何才不辜负你的雄才大略啊!”
江东朝廷终将覆灭,江州幕府才是乱世的希望。王敦说得很清楚,没有再紧逼,给他时间权衡。
温峤不可抑止地流露出愧色,终于作出决定:“大将军稍等。”躬身退了三步,便向书房走去。
素盏也随着退下,跟在温峤身后。王敦沉浸在志得意满之中,没有在意一个女子的行径。
幕府精卫再进一步,便是书房,但他们听令没有搜寻,这是大将军给予宠臣的最后一丝尊重。
素盏跟着到了书房,温峤虽未阻止,却有些不解:“素盏姑娘……”
“老爷还是这么客气,叫我素盏就好了。”她自作主张研起墨来,对呆站着的温峤道,“老爷的信呢?可是鱼腹藏书?”
温峤不再隐瞒,取出袖底帛书,神情晦暗:“陛下命我绘制江州兵力分布图,以防备王敦叛乱。”
素盏接过他手上帛书,展开仔细阅览,随即在藤箧里挑选比对同样的素帛。温峤看她忙碌,晦暗的眼里闪过光芒,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意图,嗓音有了波动:“素盏……”
素盏拈起一片素帛,铺到案上,抬眼看他:“老爷终于肯叫我素盏了。”看着他的窘迫,她轻描淡写掠过,提起笔,“江州兵力分布乃是机密,不管老爷做到了何种地步,将此信交出去,大将军心存芥蒂,绝不会再信任老爷,亦不会放老爷离开江州一步。既要让大将军相信老爷交出去的密信不是作伪,又要两害相权取其轻,只好牺牲老爷与大将军心腹钱凤辛苦建起的友谊了。”
几可乱真的皇帝笔迹从她手下一一书写,看得温峤目瞪口呆。事实上,从她分析局势起,他便呆怔到哑口无言了。
这份李代桃僵的帛书密信呈给了王敦。
大将军将密信拿在手里,隐约有鱼腥味缭绕其上,熟悉的皇帝手迹,以及挑拨钱凤与他反目的内容,都在第一时间打消了他的疑虑。览毕,大将军嘴角浮起玩味的笑,当着温峤的面,引火点燃了帛书。
“此事到此为止。”
温峤愧疚难当,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谢大将军。”
王敦又拍拍他肩背,绕到他身后,附耳:“钱凤不会知道的,放心。”
大将军挥手,包围温宅的幕府亲卫瞬间撤离。一场危机就此消弭。
温宅恢复秩序,表面上的安宁抚慰了众人心灵。
晚饭时,素盏被温峤留下,二人首度一同用膳。施管家欣慰极了。
“希望素盏日后能为老爷分忧。”灯烛下,解语花一般的女子恳切如斯。
当他视线不再躲避,发现她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就如那日江上,他救她出水的一刻。
他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很开心,向他讲述起自己幼年便有模仿笔迹的天赋,南逃途中学会了诸多江东菜肴,若他愿意,她可以每日一道做给他尝。
一旦他对她感了兴趣,不再拒之千里,她便有无数的话语对他倾吐。
这浅浅的夜,他从未听过这么多关于一个女子的事,每一桩每一件他都用心聆听,几道家常小菜彻底凉了也未察觉。
直到她告退离去,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时光里。
夜静无人语,滴漏声声迟。他缓缓起身,面容沉静,从一册书里取出一截白丝帛,投入熏香铜炉,丝帛在香灰里蜷曲,火光映出若隐若现四个字:江州巨贾。一样的笔迹,不同的内容。然而只是一闪即逝,很快这段密语被彻底焚尽,再无人知。
扮作渔翁的江东密使被处决,大将军王敦对左司马的信任一如既往。然而为避嫌,并表明效忠幕府的态度,温峤主动交还军务,不再插手军政大事。大将军不肯让左司马赋闲,便将钱粮赋役交由他掌管调遣。温峤推辞不过,只好领命。
抟风被赶上屋顶除草捡瓦,他偷懒枕着屋脊不肯动,望着蓝天白云不胜唏嘘,自己仿佛一只笼中鸟,日日修整庭院,不得自由。悲怆的热泪涌上眼眶,忽然听见底下院子有交谈声。
“素盏姑娘没名没分住在府上,难免招惹闲言碎语,姑娘家名声要紧,老爷不能不管。”忠心耿耿的施管家苦口婆心,别有用意。
“我要如何管?”温峤慢条斯理反问,仿佛听不懂施管家的用意。
“素盏姑娘孤身无依,老爷既然买下她,便要给她寻个终身依靠。”
温峤沉吟片时:“施管家的意思是,给她寻个夫君?”
施管家老泪纵横:“老爷终于明白了!”
抟风偷听到了不得的消息,先前的一点悲怆早丢去了北冥,兴奋地无法保持平衡,骨碌碌一串瓦片声响,“哎呀!”从屋脊上摔进了另一个院子。
温峤手握钱粮账册,眼睛微抬:“庭院何时能修葺完毕?”
施管家望了望瓦片随人摔落的方向,擦了擦汗:“慢工出细活,咱们府上太大了不是。”
抟风带着满脸土灰,急急忙忙将偷听到的消息告诉嫏嬛。嫏嬛歪在凉亭里一张簟席上,翻看一卷《搜神记》,听完抟风的汇报,身子坐直了,眼里泛着光:“可算有进展了。不过即便如此,你今天也要把屋顶旧瓦修整一遍。”
这日,温宅屋顶的呜咽声悠悠不绝于耳。
江州城名门公子络绎不绝造访左司马府,不仅谈吐高雅,容貌更是无可指摘。温峤热情款待访客,亲自与诸公子交谈,甚至不介意以自己鄙陋之姿衬托公子们的翩翩容仪。
竹帘后,素盏手持纨扇倚着凭几,小滟手里拿着名册,一一念出来访公子的名讳、年龄、家世。素盏完全是一副用心倾听的模样,目光却是穿透湘帘,追随翩翩公子身边不显山露水的那道陪衬。每有约定的王孙公子上门,他必是一身黯淡无光的旧衣袍,本就不够俊俏的容貌,更加引不起人注意。世家公子们妙语玄谈,他讷讷附和,仿佛萤烛之火不敢与日月争辉。
“姑娘中意哪位公子?”小滟念得口干舌燥,得不到半点回应,小心看觑素盏脸色,全无端倪,不得不出言询问。
“最出众的那位。”素盏以纨扇半遮面,娇羞无限,“同老爷门第、官位、名声差不多的就行。”
小滟如实将素盏的要求转达给温峤。温峤在一堆名册里翻找,究竟哪个符合同他门第、官位、名声差不多,翻了半宿,也未找到答案。
江州幕府,地位同他差不多的只有钱凤,然而前不久,他才吃过钱凤喜获麟儿的酒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