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阁不复存在。
江州驻军率渔民在江底捕捞搜寻,发现上善阁曾经所在之处,被炸出的巨大坑洞内,散落着焚成焦炭的珍宝无数,以及四散碎裂的珍贵水精。火药残渣遍布坑洞四周,可想其数量之庞大。将一座水精宫付诸火药,是何等决绝。
那位神秘的江州财阀、上善阁主,身处瑶池仙境般的水精宫里,引燃火药时,最后一念,想的是什么,无人得知。
宋郎中上回给都督看诊时,都督意外醒来,他便被江州行辕莫名冠以了神医的名号,这回给重伤的都督看诊的重任,便落到了他头上。宋郎中自然不会告诉旁人,他当年学医即将出师时,志得意满制最后一剂药,不意将健朗的师父药至瘫痪,不久便撒手人寰这件事。
宋郎中在神医光环下,受到江州行辕的郑重接待,并成为唯一可自由出入都督卧房的男人。这几日,不管他出入几次,都督都未曾苏醒。在将领们对神医投来越来越多怀疑目光的压力下,宋郎中捻出了银针,颤抖着扎入都督手腕。
温峤在昏暗的永夜里徘徊,没有风,没有光,他把自己封印此间,不去触及胸腹间巨大的伤痛。没有时间,没有爱恨,他宁愿做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无人能打破他封住自己的硬壳。
一点尖锐的刺痛蓦然袭来,点化为面,硬壳被凿出裂纹,砰然碎裂。
“都督醒了!都督醒了!”宋郎中在都督睁眼的刹那,兴奋之情难以言表。
候在外间的将领们顿时涌入,一面对神医投以钦佩的目光,一面拥到床榻边,送粥递茶。
温峤脱离永夜梦境,不得不面对残酷现实,发音嘶哑:“上善阁……迦夜……”
部将会意,从腰带解下一件破败衣物,递到都督面前:“上善阁被炸毁,财阀迦夜尸骨无存,只在江底废墟发现这件披风。”
心口又是一记闷击,温峤攥住斑驳披风,眼光无神。就连众人都注意到他手腕上银针挺立、血珠汩汩冒出的一幕,他都无知无觉。
不亲眼见到,温峤便不肯相信。
部下驾舟,他亲至上善阁残墟,不顾众人劝阻,跃入江底。
就算有残骸,江水日夜冲刷,也早被洗刷殆尽。将领们不明白,都督为何对迦夜的尸骸如此在意。一座巍峨楼阁都被火药炸得灰飞烟灭,何况凡人肉躯。
因平定王敦有功,温峤被封建宁县公,辅佐朝政。
江东府邸,施管家听说夫人被老爷救回来过,且留宿过,但蹊跷的是,他找不到夫人曾来过的踪迹,老爷对此闭口不谈。施管家命人回过一趟江州旧府,也不见夫人芳踪。
施管家有时恍惚想,素盏夫人的存在,莫非是一场梦境?
打破他幻想的,是某一日,有两位客人登门。施管家一见二人,吃惊不小:“你们……”
“让我们好找啊,施管家。”
“那么吃惊做什么?我们可是有口碑的花匠庭匠,江州旧宅还没修完呢,既然你们不住了,就帮你们在江东修整新宅好了。”
施管家没法拒绝。老爷的官越做越大,府里却是一派颓败,确实需要整整庭院了。
温峤极受朝廷重用,每日忙于政事不知疲惫,却再不提嫁娶之事,纵有同僚欲结姻亲,也被他以一句莫须有的借口挡掉。
“温峤已有结发之妻,远游未归。”
施管家闻之落泪。素盏夫人或已不在人世,这番远游,几时能归?
江东岁月只平静三年,朝廷欲解除淮陵内史苏峻兵权,苏峻起兵叛乱。温峤再度受命平叛。历时一年,方平定战事。
江东屡经战祸,残破不堪。温峤漫步荒芜街头,忽见一间当铺与周遭街景格格不入,他不知不觉走入当铺,遇见一名奇怪朝奉。
年轻朝奉貌若贵公子,颈项套金锁,手腕挂银镯,赤裸双足,足腕上各系一只青铜铃铛。
“客人要当什么?”懒洋洋的贵公子瞥见来人,眼中闪过一道金光,目光贪婪地黏在了来客身上。
温峤摇头:“无物可当。”
朝奉眯起眼:“客人明明有一枚古玉,价值不菲,不如……”
温峤脸现厉色,转身便走。
朝奉闪身挪步,挡在门口:“客人不愿意当掉,看来这枚古玉对你很重要。”
温峤不知他是怎么迈步到了面前,这诡异的当铺,他不想多待,硬声:“发妻所留。”
朝奉做出同情之色:“哎呀,这个‘留’字可是意味深长啊。”
温峤推开他,一步跨出门槛。
朝奉赤足忽地一转,铃铛清脆:“我铺中有一犀角,燃之可通幽冥。”
残破街角,温峤止步。
江东朝野皆为温公辞官不受、执意回江州之举惴惴不安。温公多次抚平战火,护佑江东,他不仅是辅政大臣,更是江东柱石、定海神针。但他去意已决,便是晋帝也无法挽留。
驾舟返江州,途经牛渚矶,当夜,温峤趁众人熟睡,点燃犀角,下照江底。光芒照出一条与人世迥异的道路,精灵鬼魅穿梭其间,震惊之后,他心潮起伏,毅然走入异世之路。
点燃的犀角在他手中,不可思议之光引领着他,深入魍魉之国,魑魅与他擦肩,精怪伴他同行,他视而不见。燃犀通灵,知他所觅,带他直抵水底幽府。
“幽明有别,各不相扰,人类何故擅闯魍魉国?”黑色肌肤的矮小怪物浮至半空,赤红双目注视着闯入者。
“在下温峤,非无故擅闯,只因想见亡妻一面。”温峤抬头与之对视。
“你寻你的妻子,为何寻到我罔象水府?”名为罔象的怪物不高兴道。
“犀照引我至此。”
“嘁,竟懂燃犀照幽冥。说吧,你妻子叫什么?”
“她名素盏。”
罔象以超出人类长度的手臂抓挠大耳朵:“是她。”
温峤如获救赎:“她果然在此?”
“哼,随我来。”
罔象浮游在前,温峤紧随在后,穿过被称为罔象水府的巨石乱阵,一只硕大蚌壳藏于茂密水草间。温峤看罔象眼色,知所猜不假,他持犀上前,除去缠绕水草,蚌壳缓缓开启。
他无端情怯,心口积累的情绪仿佛要爆开。
蚌扇张到极处,露出平卧其间熟悉的容颜,眉目如旧,仿若沉睡。温峤再也控制不住,俯身触摸她的脸颊,肌肤冰凉,丰润滑腻,他的手指从她眉心划至唇畔,细细摩挲,小心避开鼻翼以下,不敢探寻真相。
罔象围着巨蚌转圈,得意道:“她非生非死,你可知为何?”不待人追问,它浮至素盏头顶,自己揭晓谜题,“因为她衔着我的玄珠。罔象玄珠,听过没?”
温峤怀着一颗颤栗的心,追问它的前一句话:“何谓非生非死?”
罔象不满地咂动嘴巴,鼓着红眼珠:“她原是必死之人,可在死亡的那一刻,她有了牵绊,这份牵绊带她进入魍魉国。我以玄珠封了她的魂魄,使她非生非死,助她了却牵绊。原本两年前这件事情就该结了,我看在捣蛋鬼的份上,才多借了两年玄珠。不过你可别肖想太多,她是不可能活过来的。”
温峤一腔希冀顿成泡影,他扶着蚌棺神经麻木:“她的牵绊是什么?”
这时,罔象水府一声轰鸣,巨石乱阵从中破开,石块滚动,一个小东西从中飞跌出来,砸在罔象与温峤之间:“哎呦!”
罔象抽了水草系在小东西足踝上:“捣蛋鬼!你还想拆几遍我的水府?不把你绑住,你是要把魍魉国捅个窟窿吗?”
小东西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四肢藕节一般,小脚丫不住扭动,满是肉窝的小胖手抓住罔象的大耳朵,津津有味咬在嘴里,水灵灵的眼睛四下瞟动,寻找下一处乐园。温峤注视小东西的同时,小东西察觉到异样,小身体站了起来,甩着手奔向蚌棺,步幅虽小却稳健。
小东西挨蹭蚌壳,踮着脚往里看,顽劣的神色霎时无踪,口齿模糊轻唤:“娘亲。”
近旁,温峤如遭雷殛,他不可思议地紧盯小东西,仔细端详两岁稚子的容貌,眼睛果然神似她。他心潮起伏,一把抱起稚子:“你叫什么?”
“捣蛋鬼。”小东西不假思索,在他手里扭动身躯,却徒劳无功。抱着自己的这个陌生男人执拗地不松手,小东西嘟起嘴,不高兴地说,“子归。”
罔象有种即将失去捣蛋鬼的预感,心酸不已:“捣蛋鬼娘亲生下他的那一刻,我读到她最后的一缕意识,她给捣蛋鬼取名子归。”
温峤拥子归入怀,紧紧抱住,眼眶模糊。
泊舟牛渚矶的温府众人举着灯笼,在江边寻找老爷,呼唤之声此起彼伏。一个仆人将灯笼转了个方向,灯火照亮一方石滩,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寂然立在那里。仆人吓得手上一抖,灯笼落入江水,仿佛一盏江灯。灯光映水,光晕朦胧,仆人认出男人的脸:“老爷!老爷在此!”
施管家闻讯而来,见老爷完好无损,除了有些失魂落魄,便不忍责备:“老爷是去哪里散心了么?怎么还捡了个娃娃?”
温峤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子归,是我和夫人的骨肉。”
子归睁着大大的眼睛,与同样惊愕瞪大眼睛的众人一一回视。
夫人都失踪三年了,忽然蹦出一个小少爷,太过匪夷所思,然而观其眉眼,确有几分夫人和老爷的神韵。
回到江州旧府,温峤便如一盏油灯,逐日燃尽,气衰血枯。施管家急火焚心,到处延请郎中,不见起色。温峤自知时日无多,遂将牛渚矶燃犀烛照一事告诉施管家。
“那只犀角,是我用余寿交换。我在魍魉国见到了夫人,接回了子归,心愿已了。所憾不能看着子归长大,只能将他托付给管家。不求他一品公卿,只愿他一世平安。我死后,将我葬入牛渚矶,免得夫人寻不到我。”
施管家抱来子归,不敢痛哭。
子归站在父亲身畔,不明白人间的生离死别,却预感爹爹会同娘亲一样,睡着后不肯醒,也不肯理他。爹爹的手伸了过来,想摸一摸他的脸蛋,三尺的距离,爹爹终于没能抵达,在中间落了下去。
一枚玉佩,从他指间滑落。
洛阳,烛夜巷,温宅。
古旧屏风上泛起一阵波动涟漪,两团光华遽然迸出,嫏嬛、抟风乍现厅堂。二人身后,屏风褪去斑驳,重现四幅鲜活画卷。
抟风捶着腰背,抱怨:“这一趟,累死人家了!”余光瞥见门外庭院,不禁皱眉,“这院子布局好差,应该修一修才是。”说完,奔去院子,摩拳擦掌。
嫏嬛伸了个懒腰,侧卧屏风前,支肘观赏四扇画卷。
那些沉入历史深处泛黄斑驳的故事,被画笔赋予了生命,重新鲜活起来。
历历在目的画卷,俱是人间悲欢。
她闭上眼,仿佛看见,江州那座古宅庭院,夏日浓荫里,十六岁的少年端起笔墨,在四扇素屏上挥洒。
“少爷,今日作的是什么画?”岁月压弯脊背,老管家站在少年身后。
“师父交代我,将爹娘的故事画出来,只许作四幅。我想了想,就作在水之湄、温公却扇、永夜相思、燃犀烛照这四卷吧。”
“你师父人呢?”
“方才还在呢。不过,她说,待我画好锦屏,她便能看到我。”
洛阳这场雪总算停了,日光穿过敞开的户牖,漫过堂内竖立的画屏,折射古屏角落一行落款小字。
子归奉作,请师父雅鉴。
画卷传递的不仅是故事,还有亘古的思念。
此时的嫏嬛画馆,布满裂纹的金蛋破开,钻出一只小儿脚丫,小心翼翼在半空探寻。
瑟瑟捂住嘴:“这是什么东西?!”
陆探微瞠目结舌:“应是某种妖怪……”
小脚丫在半空凝滞片刻,默默缩了回去,将顶开的碎壳盖回原位。无论外面两人怎么叩壳,它都不肯再出来。
馆主珍藏的蛋,果然也是有脾气的呢。
(第四卷 燃犀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