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公主性情懒散,尤其不好女红,近来却一反常态,主动向嬷嬷请教,甚至跑去尚衣局学习时兴裁衣款式。
在一番勤学苦练后,她闭门倒腾了半月,终于缝制了一身崭新衣裳,忐忑打量许久,直到婢女惊问公主的第一件正式女红为何是男子衣裳,她才将其珍而重之折叠收起,随便找个借口敷衍婢女。
赔给桑伶洲一件新衣,是如如近来的心愿。
她带着新衣,去了乐府。乐府是正式官署,她这样贸然闯入不太合规。但在太后旨意下,乐府扩充了规模,旧规相应有所松动,尤其宫中来人,有时可直接入府传令。
如如尽量表现出长公主的气度,要求面见桑供奉。传令的见没有太后手谕,便有些怠慢,声称巳时至午时桑供奉一般不见人。
如如没有与官署打交道的经验,含糊表示有要事同桑供奉商议。乐府传达命令的小吏无不是八面玲珑的人精,既不愿得罪桑供奉,也不愿开罪这位小公主,做出一脸为难的模样,带了如如到琵琶供奉的寮院,小吏止步在院门外。
关门闭院拒人千里的气势很是明显,但如如既然到了这一步,便不会退缩。鼓起勇气推开院门,没有接待她的人,甚至连侍奉的杂役都不见。寮院空空,毫无景致可言,没有人带路,如如独自一处处屋宇寻去,终于看到了桑伶洲。
见过怀抱琵琶衣衫楚楚优雅别致的桑供奉,如如脑海里的桑伶洲便固定了模样,因而此刻的桑伶洲才叫她无比吃惊。
宽敞的木廊上,一个衣襟敞开至锁骨的男人侧卧着,以手臂为枕,发髻散着,墨黑的发丝随意铺开在地板上,眼睛闭起来时,眉目一片舒和宁静。
难怪巳时至午时不见人,可是还不到午时,巳时便开始午睡,也太不可思议。撞见别人午睡的如如,仿佛窥见不该见的一幕,顿时羞红了脸,转身便要避开。
脚下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清脆声响,如如吓了一跳,一边弯腰查看,一边瞥向木廊上。不幸的是,这个声响惊醒了午憩中的人,浓密的睫毛扬起,涣散的眼神逐渐凝聚,如同洗过一般的眼瞳幽深,他收臂而起,走下木廊,来到如如跟前。
如同做错事的公主惶恐地看着他,却见他蹲下身,任由发丝垂地,只顾着在如如脚边收捡一些零碎的东西,那是在如如步伐下幸存下来的漂亮贝壳。桑伶洲捡得细致而认真,将它们一一收入掌心。
“对不起。”如如不敢挪动脚步,生怕又踩碎了他心爱的小贝壳。
桑伶洲终于捡完所有完好的扇贝,将它们搁入一只木盘,便以冷淡疏离的目光无言质问来访者。
如如紧张地咽下口水,视线尽量避开他敞开的衣襟:“我是来还你一件新衣,没想到……又踩碎了你的贝壳,真的很抱歉。”
桑伶洲盯着她良久:“我只是乐府一名供奉,此间不是长公主该来的地方。”
如如固执道:“我说过要赔你衣裳,如果你要我赔你贝壳的话……”
桑伶洲皱眉打断她:“不必。”
他回身坐上廊阶,抬手整理衣衫,将衣襟合拢,随便挽起发丝,俯身清点木盘里贝壳的数目。
如如将带来的新衣搁到廊上,想了想添加一句:“是我缝制的,可能不太好,如果不合身,我可以改一下。”
桑伶洲偏过头看了一眼叠放的新衣,目光上移至局促不安交握的一双手上。如如连忙将手背在身后,密布手指间的针眼会泄露她的幼稚和无能。
桑伶洲没有表示接受,也没有表示拒绝,却以不可名状的神情审视着对方。如如被他看着总是很紧张,既然目的已达成,她便难以再待下去。
于是永泰公主落荒而逃。
桑伶洲对着她倏忽逃离的背影看了片刻,嘴角翘起讥讽的角度,伸出手臂,抖开叠好的新衣,将布料款式与密集针脚细致打量,慢慢起身,解了衣衫褪下,换上新衣,竟然修短合度,似经过量体裁衣一般。
如如一路逃回宫去,回到熟悉的地方,她站在穹窿藻井下,摊开手掌,一枚精巧贝壳躺在手心——那时候鬼使神差地,她暗中偷了他的一枚扇贝,就算他清点,也不会发现丢失了一枚。
这些既然是他的宝贝,她也会小心珍藏,如此一来,她与他便拥有相同的珍宝。小小贝壳承载了他的用心,如此传递到了她的手里,她也占有了他的那份心意。这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逻辑,恰恰是永泰公主当时不可言明的悠悠情怀。
将小小贝壳收入丝囊,搁在枕畔,完成一桩心事后,如如暂时摆脱自己的小心思,决定将荒废了一段时日的晨昏定省重新拾起,前往太妃跟前问安。
胡太妃是永泰公主的母亲,也是小皇帝的生母,在奉行子贵母死的传统下,胡太妃不仅没有被赐死,反倒让先帝废除了这一祖训。
朝政的事情,如如并不感兴趣,但她敏锐地感觉到母亲的心并不仅仅在深宫。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母亲,她都是容颜如旧,昳丽无双,永远比太后年轻、貌美,因而母亲不常去太后跟前,以免惹太后不快。
久居深宫的胡太妃正在晾晒头发,如如乖巧上前替她抚顺秀发,做得比宫人更加细致。她跪在胡太妃跟前,仰着头看母亲不老的容颜,她没有一丝皱纹、一根白发,保养得令其余太妃既羡且妒。
“听说奴奴这些日子在做女红?”胡太妃半躺在竹靠上,慢声细语。
奴奴是如如的小名,现今只有母亲这么叫她。
如如脸颊一红,蚊子般“嗯”了一声。
胡太妃侧身朝外,一双杏眼与如如极为相似。如如尚未长开,只继承了母亲三分容貌,同样一双杏眼在胡太妃脸上是春山含情、秋水潋滟,而在如如稚气未脱略带婴儿肥的脸上,则是秋水无尘、娇憨俏丽。
胡太妃极少传授女儿一些道理,此时或许心情惬意,流露出了几分母爱:“奴奴是金枝玉叶,女红稍微涉及一些便足够,用不着埋头苦学。你也长大了,该学些其他本事了。”
母亲的言谈与嬷嬷们都不同,如如困惑道:“母亲,那奴奴该学什么?”
胡太妃拧了拧她肉嘟嘟的脸颊:“学会控制饮食,注意身段,当然,还要学会诵一些经文。”
如如泄气,这几样都是她不喜欢的。她的日子过得乏味,吃是少有的喜好之一,自然从不在意身段。
魏国崇佛,胡太妃早年入佛寺为尼,精研佛法,深通佛经义理,被宣召入宫为先帝讲道,从而获幸,诞下皇子。这番经历让她更加尊崇佛法,甚至为女儿取名如如,便是出自佛经,“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可惜如如并未继承佛家慧根,念诵经文是她最头疼的事。
胡太妃深知女儿脾性,叹口气揉揉太阳穴:“好了,你去吧,我近来身体不适,待太后回宫,你记着替我向太后问安。”
如如答应一声,忙不迭从母亲身边逃走。
太后高氏在别苑住了些时日,不放心朝政与后宫诸事,遂又移驾回了宫。
如如挑了众太妃差不多问安完毕的时机,才郑重其事地到太后寝宫外拜见,就在她等待太后传召时,熟悉的琵琶声自重帷传来。如如精神振奋,原来桑伶洲也在!太后刚回宫便召了桑供奉侍乐,可见他深得太后青睐。如如下意识替他感到高兴,哪怕她自己被隔绝在重幕外。
她侧着耳朵用心捕捉断断续续的乐声,忽然极不协调的刺耳声响中断了琵琶声,似是瓷器碎裂的动静。难道是桑伶洲不小心打碎了东西?如如忐忑又焦躁,忽又安慰自己,或许里面的并不是桑伶洲。
宫女们却都恍若不闻,静默地守在外面,与如如的焦灼形成鲜明对照。
终于,重帷掀开,怀抱琵琶的男子走了出来,如如热血上涌,竟然真是桑伶洲。琵琶供奉的步态有些不同往常,如如陡然看清,桑伶洲的额角破了,在往外渗血。她心中一沉,慌乱地迎上前去:“桑供奉,你受伤了!”
他脚步未停,冷然瞥了她一眼,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如如更急了:“你……你在流血……”
桑伶洲对什么都不理睬,衣袍拖曳在地上,步步行去,走出寝宫。如如忘了自己是来给太后问安的,她脑子里乱糟糟,呆了一阵,拔腿追了出去。乐府供奉傲然不屈的身姿在台阶上踉跄,如如奔跑如风,一把搀扶住他,惊愕望见他额角的血流进了眼睛,染红了轮廓分明的半边面颊,所以看不见路?
如如不得不承认,她把他当做心中的神祇,他纤尘不染,洁白无瑕,可是现在他血污覆面,她的神祇被玷污,心中无比刺痛,说话带了哭腔:“你流了好多血,我带你去洗洗。”
桑伶洲不再倨傲,或许傲气已然随着血流渐渐逝去,竟然顺从地跟着她的牵扯,到一处井旁。如如扶他坐在井边,手忙脚乱打了晃晃荡荡的半桶水上来,掏出手绢浸湿,拧干,小心谨慎地给他止血,揩拭眼睛、额角与脸颊。他的血染红了半桶水,如如泼掉血水,重新打来新水,直至将他清理洁净。整个过程,他都任由她折腾,不言不动。
如如把自己弄得湿透,红扑扑的脸上混着汗水,累得气喘吁吁,直接坐到地上,替他担忧不已:“桑供奉,你得罪太后娘娘了?”
石雕般的桑伶洲忽然动了,转过头,看着她,突兀地问:“你怕我会死么?”
如如一愣:“你不会死。”她的神祇,永生不死。
他发出冷笑:“太后一道旨意,我便会身首异处。”
如如害怕地攀住他手臂:“那你不要忤逆太后,她要听琵琶,你就弹给她听。”
桑伶洲对着赤子之心的公主,无端生出烦闷。生长在深宫的公主,竟然丝毫不知深宫险恶。嘲弄的言辞积到唇边,终究没有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