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壶仙境位于东海,仙草灵花遍地,开启灵智的禽鸟仙兽悠然漫步,此间仙人之多,修为之深,为三岛十洲之最,就连仙家等级最低的童子仆从都有着数千年精纯修为。
“这不是黎泱仙君吗?万年不见,什么风把您吹来方壶山?”长眉长须的彭祖见到老熟人,热切地打招呼。
“有些事由,需求见东王公。”黎泱拢了拢袖子,将探头的小蜃龙抖了进去。
“难得难得,能劳烦黎泱仙君离开娑婆洲,想必是很了不得的事,老朽陪你同去见东王公。”彭祖抖擞精神,与黎泱同行入山。
东王公掌管海境仙山,凡是得道入仙之人,都得先拜东王公,再拜西王母,方可飞升九天,入三清境。因而东王公所在的方壶仙境,最是热闹,日日都是仙家往来络绎不绝,仙气也最为充沛。
东王公于方壶山最高峰上接受众仙拜见,黎泱与彭祖一边闲话,一边与新进得道的众仙一同登山。彭祖是凡人成仙,传说他在人间寿八百岁,被尊为长寿之祖,因而在尘世间的名声显赫,人气极高。飞升的小仙们在登山路上见到彭祖,又是激动又是尊崇,纷纷给他让路。
彭祖捋着雪白长须,开怀大笑:“黎泱仙君,跟着老朽,可为你大开方便之门。”
黎泱满含深意一笑:“那行,一会儿见到东王公,彭祖可别忘了自己说的话。”
彭祖不甚在意地瞥他袖角一眼:“就为了你袖子里的小蛇?老朽还以为是黎泱仙君新养的宠物。一个小蛇妖,能作多大妖。”
黎泱笑而不语。袖子里的小蜃龙听见二人谈话,愈发焦躁不安,卷成一团滚来滚去,几度想突围。可黎泱的袖里乾坤如枷锁一般,压得它无法施展。
升山路亦是对修为的考验,愈往高处,愈难行。根基尚浅的小仙们走得举步维艰,渐渐落在后方,黎泱与彭祖自是不受限制,以极短时间登上最高峰。
峰顶仙雾霭霭,东王公高坐法坛,众仙于他座下禀报仙界诸事。
黎泱仙君的到来,令众仙骚动起来。
黎泱拱手,行仙界礼:“娑婆洲黎泱拜见东王公。”
东王公颇感意外:“黎泱仙君不必多礼,何事使仙君至我方壶山?”
黎泱拂动广袖,数不清的仙家法器漂浮空中,金光纵横,瑞气千条,令人眼花缭乱。
众仙不解:“这些是?”
黎泱叹息:“无主的法器。”
东王公似有所察:“可是与这几千年来无缘无故失踪的仙家有关?”
黎泱禀道:“正是。这些便是他们遗落的法器,残留着他们未散的仙灵。”
众仙惊愕,有人识出某件法器正是自己走失的仙友所有,赶紧调出神识,以仙灵追踪对方下落,却一无所获。
东王公肃然道:“黎泱仙君既寻到这些法器,必是知晓那些仙家们的下落。”
黎泱抚着袖口,娓娓道来:“数千年前,天地阴阳之气相冲,于东海之上降生一神物,似龙非龙,乃为蜃,吐气可结幻境。此蜃依仗蜃气幻术,为人、仙、妖制造迷惑他们的幻象,他们陷入其中,便沦为蜃的猎物。心性修炼不够的仙人,途径妖蜃洞府,耽于幻境,无力堪破,终为妖蜃吞噬,连仙魄魂灵也不剩。”
众仙听罢,皆感惊怒:“东王公,不斩杀此蜃,恐祸及六界!”
东王公自法坛上起身,面上震怒:“黎泱仙君可擒下此蜃妖?”
黎泱放开袖口,小蜃龙坠了下来,小小一条蛇身逐渐恢复原貌,乃是一条庞大的蜃龙之身,腰比此间仙人们都粗,身长更是可怖。岁月静好的仙人们骤然见此妖孽,俱感吃惊,纷纷避让,同时祭出法器护体,随时准备齐上击杀。
感受到周围恶意的蜃龙昂起半身,与众仙之尊的东王公齐平,龇起獠牙,不善的龙眼扫视一圈,最终选定修为最高的东王公,决意率先吞食。
蜃龙与东王公对视,那欲进食的目光,令东王公简直要气笑。还从未有妖孽敢如此视他为一盘菜,神剑于掌中生成,击杀只在须臾之间。
这时,黎泱抛出缚妖索,蜃龙周身金线环绕,被捆了个结实,昂起的身躯使劲挣扎,腥风激扬,也挣脱不出这道法器。
黎泱赶在东王公出手之前,缚住蜃龙,道:“此蜃罪孽深重,可天地既生此妖,定有机缘,东王公若将它斩杀,岂非断了天道一线机缘?”
东王公修的是道法,等闲不会插手六界事,尊崇的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是为变数。
经黎泱提醒,东王公压下对蜃龙的厌恶,收了掌中剑,厉声:“也罢,既然是天生神物,且交由天道裁决。开——斩妖台!”
众仙哗然。
方壶仙境虽是仙人们飞升的必经之路,万万年来,都是祥瑞环绕,但因地处东海,便也监管着海上诸妖,但凡过于兴风作浪的海妖,押上斩妖台,施以雷刑,妖魂俱散的不计其数。
不过,能上斩妖台的妖物,都不是凡品,无不是具备毁天灭地之能。仙人们诧异的是,这条看起来不大有脑子的蜃龙,当真值得开斩妖台?要按他们的想法,就该由东王公一剑诛杀了事。怪就怪黎泱仙君多话,一条妖蜃,吞吃那么多仙人,还值得天道留一线生机么?
一直旁观的彭祖也不太理解老友是什么想法,难道他千里迢迢擒来妖蜃,就为了留它一条命?
东王公飞离法坛,至方壶山最高处,众仙追随。黎泱用袖里乾坤收了蜃龙,御风后至。
方壶山形如一只方壶,中心一峰地势最高,也是距天最近的地方。
东王公挥袖散开峰顶仙雾,便露出光秃秃泛着寒光的刑台。黎泱抚了抚极度不安的小蜃,传音:“小东西,这是你命中合该受的,可要撑住了。”
袖口一张,小蜃落入斩妖台,缚妖索从它身上脱离,蜃龙恢复原身,奋起逃脱,却被刑柱上激射出的神链缚住,绑上刑柱。雷声隐隐,响在高处。
众仙位列观刑台,修行得道的仙家一般不爱看血腥残忍的场面,先前还挺别别扭扭,但妖蜃一入斩妖台,便引动九天雷声,可见确实是不一般的海妖,仙人们便又生出几许期待。
彭祖却有几许惴惴,他与众仙都在观刑台上,可黎泱不在。东王公是主刑人,身在刑台外的虚空,黎泱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立身刑台边缘,与被神链锁在刑柱上的蜃龙距离最近。
蜃龙挣扎嘶吼,眼中怒火喷薄,最憎恨的便是多管闲事擒了它的黎泱,恨不能挣脱锁链一口将他吞食。
黎泱接受到它憎恨的目光,温和神色不改,罡风吹过,他如磐石一般不动摇。而随罡风降落的,便是九天雷刑,准确无误地打在蜃龙身躯上。蜃龙自降世以来,从未受过这种程度的苦楚,一时痛觉灵魂出窍,身躯仿佛断裂。
观刑台上的众仙见天雷打得蜃龙鳞甲瞬间焦糊,渗出血来,蜿蜒流淌在刑台上,蜃龙血肉模糊,不再挣扎,仿佛死去。众仙一边掩面,一边想知道妖蜃究竟死没死。
几息之后,又一道天雷落下,蜃龙从头至尾血肉淋漓,刑台上血流成河,冲刷而下,濡湿了站立边缘的黎泱衣裾。
斩妖台上,雷声未歇,似在酝酿更大的雷刑。众仙掩面叹息,看来天道做了选择,并不打算留妖蜃一线生机。
笼罩着方壶山的云层形成漩涡,如天塌之势,万钧雷霆骤然击下!
观者心惊,众仙暗道:此蜃性命休矣。
雷霆纵贯刑台,耀眼电光四射,击中——不知何时闯入刑台的黎泱。
目不转瞬盯着斩妖台的彭祖惊呼出声:“黎泱仙君!”
电光散去,众仙看清刑台上,白衣的仙君承受了雷霆万钧,单膝跪了下去,垂落的墨发幻作金色,面孔朝下,半晌未曾抬起。
东王公脸色一变,落上刑台:“黎泱仙君这是何意?”
黎泱缓缓抬起苍白面孔,金瞳从眼中隐去,望向方壶山顶颜色逐渐淡去的云层:“雷刑,结束了。”
东王公万分不解地看一眼从地上站起的黎泱,又看一眼锁在刑柱上奄奄一息、鳞甲血肉尽毁的蜃龙:“为何替此妖担雷刑?”
黎泱轻咳一声,笑答:“大道有变数,存一线生机,来日,娑婆洲亦仰仗此变数。”
娑婆洲是九州之外的另一地界,不属仙界,不在东王公管辖之内。娑婆洲的气运命脉,东王公不好置喙。
但若就此放过妖蜃,对那些身死道消的仙家未免不公。
东王公凝眉不语。
彭祖自观刑台降下,朝东王公一拜:“妖蜃受了两道雷刑,修为定已尽毁,纵然留它一命,也难成气候。它所犯罪孽,天刑之后,即便不能消弭,也可抵消部分,就将它交由黎泱仙君看管,以其余生赎罪吧。”
东王公神识往刑柱一扫,妖蜃确已被雷刑毁去修为。
九天雷收,既然天道默认了这一变数,东王公便只能顺应天命,挥袖,刑柱锁链松开,皮开肉绽的蜃龙即将砸上冰冷坚硬的刑台。黎泱托起一枚透明的蛋,将蜃龙收入其中。蛋内充盈着灵气,血肉模糊的小蜃漂浮其间,断裂的血脉一点点修复。
黎泱收起龙蛋,向东王公与众仙道别。
出了方壶仙境,彭祖从后追上,将压在心中的疑惑尽数倾吐:“黎泱仙君,你莫非动了凡心,爱上一条妖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