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去甚少趁夜闲适在外,从小就沿袭军人的作息,哪怕是非打仗的时候,早晚的生活都十分规律。也就是生逢遭变,才开始没日没夜的行程,以及连夜难以入睡的情形。
屋子里,蒋云朝还在挑灯画他的舆图,像这样有一刻闲散的时间在夜色中和女子对望的,倒算是头一遭。
她还真是没事从来不主动说话,他心想着,或许是第一次面对她时不是指令人做事,到还有些不习惯。
虽然前不久,他才命令她杀了一个人。
其实在他下达命令时并没有别的想法,一个多事生非的外人和将有可能身处危险的亲人比,没什么需要纠结的。
不过此时看着她的淡然,莫名让他产生“那人也是无辜”的念头。
“他死时痛苦吗?”卫辰珏鬼使神差地问出口,话说完,自己都惊讶于这份异样的优柔寡断。
而悸却是轻轻侧头,痛苦?那个人类是否会痛苦,她并不知道。
“算了。”他移开目光,到底是无论如何都得死,犹豫片刻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会觉得杀无辜之人残忍吗。”
他看向她的眼睛,那双浅淡的色泽仿佛比常人的更加透澈。而那双眼睛和他对视,毫无掩饰地摇头,没有一丝迟疑。
是吗,她是这样想的吗。
卫辰珏觉得很奇怪,他没有因为她的回答感到安心,却也不是反感。
他曾是军人,战场上杀敌就是手起刀落一瞬间的事,关于生死之间的是与非从不是他会纠缠的事。
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自己也说不清,他有时看她像一颗透明的石头,有时又觉得她像冰冷的刀刃。
她对人没有同情,却为何总是无条件的帮助自己。
他一直相信利趋势使,人皆为之,也常听人说世间自有真情所往,可他们萍水相逢,又不谈利益,她为何而留?他心中一直放不下的怀疑和戒备,皆是由此而生。
她曾经不愿说明身世,他便觉得再问也只是无疾而终。
其实很多次也想直白点问她,为什么要帮自己,但每一次话到嘴边都会犹豫,像是在顾虑什么似的。
悸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问这种问题。
神明也曾说过人类无辜的话,只是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在死亡面前会有罪恶与无辜之分,如果神明要他们死去,亦或者他们触碰禁忌,死亡便是唯一的结果。
她会服从于他的命令。
但是他会犹豫吗?
会觉得人类无辜,认为他们本不该死亡。为什么要有这种犹豫呢?
那时他们也说,他是一位仁慈的神明。她无法理解仁慈,但他们说神明大人对人类很仁慈。
而她看到的,只有人类肆意的谩骂、排斥,和他永远沉默的转身。
神明总是会说:“人们厌恶灾厄,是寻常的事,不用在意。”
但每一次她都能听出来,那是一句谎言。也许他是在意的,也许他不想被人类厌恶。
为什么要忍受人类的亵渎呢?
为什么要掩饰愤怒,而对他们永远仁慈呢?
“人不会无辜,您不用觉得残忍。”她说,不必对人类憎恨、怨愤,也不用同情、容忍,死亡,只是您决定他们应该有的样子。
卫辰珏沉默一瞬,轻轻笑了一声,“要按你这么说,天底下就没有不该死的人,只是有的人,总归罪不至死。”
“死亡,是每个人都有的终点。”她又说。
“但那个终点,不该来得如此之早。”他话音逐渐变得不那么平稳,似有隐忍之意。
“人类的时间都很短暂。”
“那他们就该被任意定生死吗?”他突然厉声驳斥,“被贴上莫须有的罪名,突然间必须去死,这样也不算无辜吗?”
“…”
外头说话的语气发生变化,让屋子里原本专注的人惊坐而起,蒋云朝赶忙扔下画笔跑了出来,“这么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他把卫辰珏朝寝室虚推了两下,“天也晚了,你不是明日还想去看看你表兄的情况,赶紧休息去吧。”
卫辰珏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冲动了,他神色复杂的看了看少女,最终什么也没说的转身进了屋。
目光跟随他至关上屋门,蒋云朝这才苦笑着叹了声气,原本还以为夜色正好,如此恬淡的时刻要是能多几次,指不定他们就能把话说开了。
却没成想是哪句话没接对,就这么点燃了炮仗。再一想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姑娘统共也不说几句话,若这样都能冲突,那可真是前途堪忧。
不过他倒是也能理解卫辰珏的怒意,
“他家中武将出生,行事总归以正派为先,只是如今境遇不同了,人在高处时不用顾虑抉择,换个位置,便成了两难。”
悸没有说话。
她并不在意人类如何选择做事的方式,只是他太在意了。
而比起卫辰珏如何看待人类,此时她更多想到的,是过去神明的看法。卫辰珏十分在意人类的生死,那么神明大人呢?
神明会觉得人类的生存与死亡是重要的事吗,会认为人类生命的时间并不是短暂的吗?
可是…
……“悸,你存活的时间是长是短,没有任何差别。”
“姑娘?”
悸抬眼,蒋云朝将她从回忆中唤了出来,无声之下,她也再次消失。
看着突然间空无一人的院落,仿佛刚才温馨的场景都是虚幻,蒋云朝还是叹了声气,得,其实一个两个都挺有脾气的,倒也说不好,方才争论的时候究竟谁压着谁一头。
不过他还挺好奇的,过去姑娘在与不在卫辰珏都不甚在意,反倒是若没她这个“探子”他更会安心些。
可如今似乎已习惯她的存在,那像这样时不时便不见踪影的,也不知他是如何笃定她每次都会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