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迎着雷野的注视，像是猫咪的幼崽一样慢慢靠近，每走一步都要不安地揣摩着雷野的神色。
潜水服似的黑色紧身衣包裹着曲线玲珑的身体，细小的水珠在胸前流淌而下，好像她刚刚真的一个人在严冬的湖下潜水。
并非是金色的瞳孔，而是像琥珀一样蓝得有些发亮的宝石般的眼睛。
能够证明其身份的角缩小了不知多少倍，由威严变得有些可爱，还有着金色的如同发夹一般的装饰。
她的每个动作每个细节都在努力表达着柔软，但雷野还是有种强烈的被野兽逼近的既视感，在这种危机感面前他强撑着让自己镇定下来，向终于站到自己面前的女孩伸出右手。
“你好。”雷野说。
伸出去的手并没有得到回握，迎接他的是一个热烈的拥抱，女孩突然钻到了他的怀里，用力环住了他的脖子。
雷野感受着那股被撞进怀里般的力度，狠狠地愣住了。
他想过对方会是条友好的小龙女，也幻想过会不会由此展开一段粉红色的友情，但一切发生的未免太过突然。
两个人甚至还没有产生过对话。
雷野是很想吐槽些什么的，比如说大姐你痴女啊，可是他说不出口，怀里的女孩微微颤抖着，虽然温暖，但是他只能感受到某种强烈的酸楚和悲伤。
这抱起来软咕叽的小东西怎么能和那条巨大庄严的冰龙联系在一起呢？
又没有什么损失，雷野决定让她抱个够好了。
直到对方满足，他摆出准备好的两把椅子，两个人在沉默之中各自以乖巧的姿势排排坐下，一起看着初升的太阳由白色变黄红，再一点点变得刺眼。
雷野是一直在强撑，刚才强撑着让自己保持冷静，这会儿强撑着让自己的表情尽可能自然，他偷偷观察这个陌生的女孩，对方既不害羞也不僵硬，而是扬起像是在发呆的软萌脸蛋瞧着天空，神情放松。
沉默了很久雷野终于绷不住了，双坐冰湖的确有点浪漫的感觉，但是不进行对话的话他感觉对方真能搁这坐一天，于是鼓起勇气搭话。
“上来就拥抱的方式还是太洋气了，不该先交换下名字么...我叫雷野。”
“爱丝.斯卡夏，我的名字不好听。”
声音并不冷淡，但是有点呆。
而且声音好小，像是班上最文静的那个女孩子鼓起勇气回答问题。
“怎么会呢？好听的嘞，我喜欢。”
雷野马上使劲点头。
其实也没觉得多好听，普普通通，只是雷野面对这种人形怪物当然要哄着来聊天，而且说到这里他看到爱丝有些难过地低下头，让雷野莫名地有些不忍心不说好听的话。
“可是，他们听到我的姓名，就会远远地跑开，还会向我丢石头，我想要和他们玩，只藏住角是不行的，姓名也不可以说。”
垂着头的爱丝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
雷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听描述这像是她小时候的事情，可是雷野在这个世界并没有童年。
他真正的童年在另一个世界，而且在他上小学的时候还真认识一个总被扔石头的小女孩，那是个右腿小儿麻痹的女孩子，走起路来一深一浅，班上所有人都不和她玩，有些坏小孩还偷走她那条好腿的鞋子，然后赌她会怎么回家。
雷野没有丢石头也没有偷鞋子，他只是什么也没有做，记忆里面那个孩子几乎从来都没有和别人说过什么话，一直到小学毕业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可就是因为什么也没有做，每次回想起来，都难受得像是心里扎了一根刺。
这个世界其实也有着这样那样的歧视。
最常见的是对艾德人的歧视。
雷野起初是不信邪的，当时从希尔流斯那边的大教堂逃出来的时候，他用自己捡垃圾攒到的钱帮助了一个饿昏在街边的艾德女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艾德女人正在跟黑市里的奴隶商人争论着到底能用雷野换几份炸鸡。
他是运气好，碰到了突击检查的执法官，也是运气好，根据希尔流斯的法律奴隶交易是不被允许的，否则他现在已经是奴隶了。
所以后来他看到路人对着街边的艾德女人吐口水的时候他也会跑上去踢两脚。
有些歧视真的是有理由的。
“斯卡夏...你不害怕吗？这个姓氏？”女孩谨慎地询问。
可有些歧视就很荒谬。
雷野知道斯卡夏是一头古老的冰霜巨龙，拥有此姓之人皆是祂的后代，可那又怎样，比起传闻雷野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不觉得眼前这个因为得不到回答而显得越发不安的女孩会是什么坏东西，就好像那天他意识到对方使用的是软冰魔法之后就埋下了放它飞走的种子，无论它是巨龙还是别的什么。
“怎么会呢斯卡夏小姐，很好听哦。”
雷野站到爱丝的面前，认认真真地回答。
说完这句话之后雷野以为爱丝会开心一点，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她把头埋得更低了，缓缓地抱住了自己。
几秒钟之后，雷野听到了非常小的啜泣声。
雷野不敢吱声了，他手足无措地坐了回去，心烦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作为龙活得那么倔强又高傲，作为女孩却这样的软弱，也难怪她处境如此艰难，差点死掉。
不知道该怎么哄，雷野就想着弄点欢快的歌来放放，他身上的外套就装载着网易云模组，随时能用，可是他挑了很久的歌都觉得不太合适，最后干脆就找了个动画片的主题曲。
...
我唤醒大海
唤醒山脉
我唤醒沙漠
处处充满色彩美丽的地方
...
对于雷野这些奇怪的小玩意爱丝一点也不吃惊，她微微侧过头，听着回荡在冰湖上空轻松欢快的歌声，两个人都不说话，坐在椅子上一起看着云彩飘来飘去。
看着爱丝的情绪恢复了平静，雷野松了口气。
紧接着也觉得两个人的关系稍微近了点，至少他感觉那股压迫感如同被泄掉的水闸一样消失了，所以他现在终于敢主动提出一些问题。
“你有没有主动杀过人？捕猎之类的...”
这个问题对于雷野来说很关键。
有些故事里的女孩和主角扯上关系之后仿佛过去的罪孽就一笔勾销了，无论她杀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城市，只是因为她可爱又独特，所以配角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只要她以后别再这么残暴，那么有些事就可以当做从来没做过。
但在雷野这里不行，他需要确认眼前的小龙女是不是人类的敌人，若是对方为了自保而杀过一些人他自然可以理解，但如果她曾把人类视作食物那么她就是自己的敌人，无论她有多可爱。
不过雷野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并不严肃，因为他估摸着不会是那样的情况，询问也只是为了得到对方的亲口确认。
而爱丝给出的答案和雷野猜测的差不多。
“我没有主动伤害过人类，妈妈不允许我那样做。”
雷野点点头，对于这个抽着鼻子的龙娘的答案并不意外。
“所有的龙类都可以像你这样变身成人类吗？我对龙的理解不多，完全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雷野接着问。
“不是的，我是龙与人类的混血。”
原来如此。
这样一来防御塔无法捕获爱丝的身形也就勉强可以理解了。
她现在这个形态，既不是人类，也无法算作魔物吧。
“你的妈妈是人类吗？教育得真好。”雷野感叹。
“不是的，我的爸爸是人类，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死掉了，我和妈妈在山洞里面长大。”
雷野一愣，不由得想起奴隶商人说过的某个龙骑士。
不过显然不会是同一个人，那人骑的是火龙幼崽，而爱丝是斯卡夏的后裔。
“妈妈说在龙类的族群永远都不会允许我这样的存在，我的容身之地只能是人类的世界。”
“我小时候被要求在各种人类的小镇里面玩，可是大人们看到我的角会打我，听到我的名字也会打我，人类的小孩子不和我玩，还向我丢泥巴和石头。”
“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可以不包住脑袋就可以走进去的城市。”
雷野安静地倾吐，爱丝不停地讲，像是攒了好多好多的委屈，第一次有人可以说。
雷野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在意自己的名字。
也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软弱，所谓的半人半龙并非是糅合，而是区别开来的，她有着人类女孩的软弱，却被迫披着怪物的外壳，这才是她最大的悲哀，因为她注定只能生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
回想他摆出要杀死它的架势的时候，那对金色的竖瞳即使暗淡下来也满是倔强，可能这就是她唯一坚强的部分，她未必没有机会杀死雷野，可她倔强地以自己的方式活着，也倔强地要以自己的方式死去。
太阳升得高了，微暖的日光照在两个人的脸上。
爱丝突然沉默了很久，可能意识到自己是在不停倒苦水，雷野对此倒是不在意，但也不觉得一直谈论这种悲苦的话题是好事，就换了个话题。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被追到这里来的。”
“追？”
“是的，有个奇怪的女人突然找到我，想要我当她的手下，我不愿意，她就打我，我就逃跑。”
虽然描述很笨拙，但是雷野能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感叹这个世界的勇士还真是够勇，居然敢想要收服一条龙来当手下。
“即使我飞走也没有用，因为对方也会飞，她有翅膀，而且还会使用奇怪的技能，能够召唤出巨大的锁链。”
“被锁链捆住之后，我就飞不起来，摔得好痛，也没办法变形，那个人说因为这个锁链花光了钱要回头再来找我，直接就离开了，我想要去找附近的人类求助，但是他们看到我只会大叫着逃跑，或者大叫着打我。”
“所以我想着躲到森林深一点的地方，但是没有用，有的人会牵着野兽找来，在我身上画些奇怪的东西，有很多人一起来找我，他们真的很强，我打不过，就只能跑，但是即使逃跑也没有用，他们也一直追来，真的要杀死我。”
爱丝断断续续说着，她突然抬起头看向雷野，眼神湿润。
“我真的绝望过，只有你来救我。”
光是想想就觉得无助。
她太孤独了，她生来注定迎着整个世界的恶意无人可依，以至于唯一愿意听她倾诉的只有他这个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类。
雷野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为其他人感到鼻酸，他自认为有够倒霉，但是眼前的女孩过得似乎比他还糟糕。
“所以...聘礼是指？”他试探着问出了这个很在意的问题。
原本以为自己是不是自己误会了，没想到爱丝马上就给出了直白明了的回答。
“因为我想要和你结婚。”
就在雷野愣神的时候，爱丝接着说。
“这是妈妈说的，他说如果能够遇到愿意接纳我的人类，无论男女，能够与他结婚，便是他愿意与你度过余生的证据，能够与他结婚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雷野心说我看你妈是完全不懂哦，离婚率可比结婚率高太多辣。
到时候你离异带俩娃更活不了。
这话太烂他说不出口，心慌意乱间狗嘴一咧就吐出别的烂话来。
“想结婚可得有彩礼啊，五枚大金币一个字儿不能少，这年头不爆点金币还想结婚啊...”
话没说完他就看到爱丝取下了领口的蓝色宝石，珍而重之地把它交到雷野手里。
“这是妈妈留给我的遗物...”
强撑到现在的雷野终于受不了了。
他手忙脚乱地把它塞了回去。
一边塞，就见着不反抗的爱丝垂下头，又是要哭的样子，小声哀求。
“我这个形态吃得不多...我会听话...”
“你喜欢我吗？”雷野突然说。
他收起椅子，拉着她的手就往回走。
“什么是喜欢？”爱丝则任由他拉着，表情茫然。
“你瞧你，这你都不知道还惦记着结婚呢，一脸瓜样一骗生一窝你是。”
雷野骂骂咧咧地小跑起来，爱丝也跟着小跑，缩着脖子听他叽歪。
“喜欢...就是...不行讲这么正经的东西我有点起鸡皮疙瘩。”
雷野觉得讲这种事情没有用。
这个女孩大概是不会明白这种感情的，她拥抱自己是因为太渴求身体接触的温暖，她说想要结婚是因为那是妈妈告诉她的可以有个家的办法，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自己寻一剂能缓解孤独的良药，而不是因为什么愚蠢盲目的爱情。
想通了这一点雷野理解了一切，反而坚定了帮助爱丝的意志。
“容身之所我可以给你，不需要结婚，暂时不需要，你给我干活就行。”
“人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所以你更要来我家，我家在山里。”
“妈的，你看看你那个垂头丧气的吊样子！拿着！”
一路跑到家了。
爱丝怯懦地看着突然凶起来的雷野，接过他递过来的铁锹。
“铲！”
然后在简单的教学过后，爱丝踩着铁锹开始搅拌堆在房子附近的水泥和细沙。
“从今以后就住我家，管吃管住，不会有人嫌弃你，不会有人朝你丢石头，不会有人嫌弃你的名字，谁来打你我就放狗咬谁，你愿意吗？”
“好呀...”
“再问你一遍，你喜欢我吗？”
“...我不明白。”
“我还会再问这个问题，等你找到答案，在讨论结婚的事情也不迟，反正你这小孩比上一款强太多了，要真成了我也不亏。”
“但是，”雷野突然深深地吸了口气，“你都这样了还玩弄少女的心思未免太过可怜，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连自己都搞不懂的爱情，而是作为人类的尊严。”
“我绝对会帮助你的，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找到它，但我不会给你救赎，能够救赎你自己的，只有你自己。”
“其实如果骗你做些涩涩的事情，你也不太懂拒绝吧，毕竟你比看上去还要蠢，”雷野耸耸肩，突然有些酸楚，“可谁让我也是个孤单的蠢货呢，孤单的蠢货们就是要抱团取暖才行，我会...保护你的。”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探出头来。
歪头歪脑地瞧着雷野，又看了看穿着紧身潜水服猛踩铁锹的性感身影。
随后发出嗤笑。
“都硬恁大了你搁这装你妈呢？”
“安拉希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