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奥说,有了希望，才能看见希望。
这是一番孩子话，可邵辉却真的被她说服。
当年的贩毒案,到了最后关头，就只剩姚兴一个人还没有落网，上级引起高度重视,警方全力以赴,终于在两个月后将逃犯姚兴抓捕归案。
因丫丫的事牵扯其中,邵辉很难理智,同僚们也为他的遭遇而痛心,后续工作迅速进行，很有可能,他们错过了关键信息。
丫丫可能还活着吗？
七年前,邵辉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一切，七年后的今天，他也是强撑着精神,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同龄小孩的手脚确实都是相似的，丫丫的身上没有伤疤，也没有胎记等能够让他们辨认的特征，因罪犯的证词，警方和家属想当然认为尸块就是失踪两个月的丫丫。但现在想来，会不会是狡猾多端的罪犯，在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邵辉不得不承认，李景的话,让他的想法有了松动。如果罪犯姚兴确实恨警方入骨,在同级别几位警察的家属中,瞄准最适合打击报复的对象,虐杀丫丫后，让家属亲眼看见她的头颅，应该是更致命的打击。
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因为心软、怕事？很显然，像姚兴这样的亡命之徒，根本不会这样考虑问题。
“我现在该怎么做？”邵辉问。
“我们俩最熟悉这个案件。咱们先回单位，从头开始，仔细捋一捋，尽量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李队说。
曾经的邵辉，是队里最优秀的刑警之一。
案子的切入点在哪里，应该如何侦破，他比谁都清楚。
“行。”邵辉说，“我和我媳妇说一声。”
邵辉调整呼吸，比了个手势提醒李队别站门口。
他愿意重启案件，但他的爱人范雅，恐怕很难接受。
邵辉拿出钥匙开门。
厨房里飘来香气，是范雅在做饭，邵思源小心翼翼地站在厨房外，抿着嘴角，欲言又止。
邵思源只是个孩子。
即便被压抑着性子，可偶尔也会流露出孩童天性。他踮着脚丫子，望着妈妈忙碌的身影，往里头迈了两步，又往后退。
范雅注意到他：“是想要帮忙打鸡蛋吗？”
邵思源轻轻点头。
“进来吧。”
孩子受宠若惊，脚步变得轻快，一下子就跑到她身边。
这是邵思源第一次打鸡蛋，筷子在碗中搅拌，他得认真，一只手紧紧扣着碗，生怕一不小心，鸡蛋液洒出来，又是好心办坏事了。
“没事儿。”范雅温声道。
邵辉站在门边，静静地望着他们。
很多年以前，范雅是他见过最温柔、通情达理的女人。她说话轻声细语，身形瘦弱，就像是风一吹就会倒，过去他调侃，说自己从未见过她发脾气的样子。直到丫丫出事，邵辉见到了妻子的另一面。她开始抱怨，歇斯底里地怒吼，用最难听的语言咒骂他害死了女儿……她无数次试图轻生，又无数次放弃这样的念头，多年时间的挣扎，将她重塑成如今的模样。
前后数年时间，软弱与坚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在她一个人身上呈现。
如果见过从前的范雅，就会知道，她此时的沉静，同样是强撑，她只是为了思源，换了另一种方式来折磨自己罢了。
“爸爸！”邵思源注意到他，奔了过去，“妈妈，是爸爸回来了！”
邵辉抱起儿子：“今天乖不乖？”
范雅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收回目光。
“我晚上有点事，得留在办公室加班。”
“不在家吃饭了吗？”
“不吃了。”邵辉说，“我去单位对付两口。”
范雅没抬眼：“去吧。”
此时此刻，屋外的李队移步至远处等待。
他的神色，同样凝重。将受害者家属的伤口撕扯开，无疑是残忍的，七年前的案件被尘封已久，案件重启的起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疑点。
他们目前掌握的唯一线索，是那个早已收手不干的蔓蔓。
但如果，只是他想多了呢？也许蔓蔓早就与姚兴分手，和丫丫的事，毫无牵连。
“走吧。”
这声音打断李队的思绪，他回头看向邵辉。
“走。”
一路上，李队想起自己在单位时是怎么训下属的。
死气沉沉、磨磨唧唧能成什么事儿？有疑点就得查，从开始到现在，他们追寻的始终是正义与真相。
“这边。”李队回到单位，喊邵辉进来。
“这里——”邵辉站在原地，有些怔然，“变化不大。”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过去行色匆匆的自己。
那么年轻，那么有盼头。
“是啊，一点都没变。”李队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进来坐坐。”
李队的办公桌上，摆着七年前那起案件的案卷。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你等会儿。”
“不用藏起来。”邵辉上前一步。
邵辉知道，李景藏的，是案件收尾阶段发现丫丫尸块的资料与照片。
邵辉沉吟许久：“就算丫丫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也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李队一怔，眼眶发热。
这股劲儿才对啊！
……
奥奥家的彩色电视机，终于亮了。
屏幕画面丰富多彩，背景音清亮明快，馋哭大院里的小孩。
小朋友们排着队伍，搬了家里的小板凳，陆陆续续涌进奥奥家。
一张张板凳摆得整整齐齐，小朋友叽叽喳喳讨论着动画片的内容，奥奥被围在中间，感受着他们的赞叹和羡慕声，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
家里太热闹了，就像录像厅似的。
小战士心中，流淌着微妙的滋味。
星际贫瘠，而这个世界，是有人情味儿的。在这个世界里，奥奥有了哥哥，也有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家，兄妹俩给家里头添置新的电器，彩色电视机没什么了不起，小团子从前见的各种设备要比它酷多了，可那些科技感十足的装备，和她无关，不是他们家的。
奥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好喜欢现在的家。
这是她和哥哥温暖的家。
小团子沉浸式追动画片，直到动画片播放完毕，小伙伴们的父母来喊他们回家吃饭。
“我哥哥呢？”奥奥纳闷。
下一秒，奥奥圆溜溜的杏眼弯成小月牙。
哥哥回来了。
“时间算得刚刚好。”祁朗说，“做饭！”
小团子屁颠屁颠跟着哥哥进厨房，问他刚才上哪儿去了。
祁朗告诉她，自己回单位拿落下的水杯，恰好碰上李队和邵辉。
“丫丫爸爸！”奥奥说。
“你的消息比我还灵通，是不是那天晚上在李队办公室偷听的？”
奥奥把头摇成拨浪鼓。
怎么能说是偷听？她和老李分析案情，协作办案呢！
“哥哥，我们要找丫丫了吗？”
大概是妹妹总把他当成同事，慢慢地，祁朗习惯成自然，居然完全不觉得她的说法有什么问题。
可不就是“我们”吗？
“要保密。”祁朗说，“不要告诉别人。”
目前，一切只是李队个人的初步怀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少了个头颅的尸块，怎么能确定那就是丫丫？只是案件牵涉到昔日同事，同时丫丫母亲如今的情况，无法再承受刺激与打击，李队为邵辉夫妇考虑，希望案件的侦查尽量保持低调。
这么巧，祁朗正好回单位撞见他们，便成了“保密行动组”中的一员，临时接到新的任务，通过裕台监狱里犯人丁小建给的线索，找到他口中的嫂子，也就是姚兴生前的对象蔓蔓。
“这是七年前的案子了。”祁朗说。
七年前，父母还活着，轰动全城的特大武装贩毒案，他们在吃饭时提起过。
不过当年，祁朗满脑子都是爬树、制作弹弓……根本没把他们说的话放在心上。
“那时候我还小，你嘛……”
奥奥：“还没我呢。”
祁朗意外道：“你怎么知道？”
奥奥也很吃惊：“这是十以内的算术题哇。”
七年前，她还没出生。
这么简单的算术题，奥奥闭着眼睛也能算明白。
初次参与保密行动，祁朗没什么经验，李队让他明天随便找理由请个假。
“你说找什么理由请假比较好？”
“带妹妹出去玩。”
“好主意。”祁朗比了个大拇指，“我就说，带妹妹出去办点事。”
奥奥咧开嘴角：“明天出去玩喽！”
“不是真的出去玩。”祁朗提醒，“借口而已。”
话音落下，他对上小不点审视的目光。
祁朗拧了拧眉。
不对，这不是教妹妹撒谎吗？
当哥哥的，必须以身作则。
祁朗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奥奥坐回到饭桌前，坐等开饭。
她放心不下：“哥哥，明天别忘记给我请假。”
祁朗：……
便宜你了。
……
邵辉被调到政工科处理文职工作，工作比较清闲，能腾出时间调查当年丫丫的案子。
八四年那起贩毒案的案卷，最初翻开时，他必须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慢慢地，邵辉终于能克服心中的恐惧。心理上的包袱虽仍无法放下，可至少他已经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细细分析那一份份口供笔录。
在这些口供笔录中，他找到细微线索，顺着蛛丝马迹去调查，和李景一起，查到丁小建口中那个叫蔓蔓的女孩。
于蔓家境不好，十几岁就辍学打工，她生得漂亮，性格圆滑，八面玲珑，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姚兴，成为以姚兴为首的贩毒团伙中的一员。
七年前，于蔓二十一岁。
此时此刻，邵辉坐在李队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门紧闭，连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
“八四年，这个贩毒团伙被一网打尽，而于蔓，在八一年就已经不干了。”李队说，“祁朗又去了一次裕台监狱，丁小建告诉他，蔓蔓并不是失踪，她只是回归家庭，因为他们偶尔会听姚兴提到她。”
“他们结婚了？”邵辉问。
“查过登记信息，他俩没领结婚证。”
“事实婚姻。”邵辉说，“姚兴混这一行，仇家也不少，藏好蔓蔓，估计是为了保护她。”
话音落下，他皱眉：“但为什么要保护她？”
邵辉和姚兴接触过数次，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种人会流露真情。
姚兴爱的，就只有他自己。
“这样说太武断了。”李队摇头，继续道，“我们了解到的，只是片面的姚兴，人性复杂，很难断定他对于蔓究竟是不是真心。”
“有于蔓的消息了吗？”邵辉问。
“有，祁朗查到，她曾给父母汇款。”
“于蔓家境不好，但跟父母感情不错。和姚兴走到一起之后，她经常回老家，每次回去，都会给父母一大笔钱。”
“村里人都说，于蔓在城里发达了。她大方，所以村里邻居平时经常给她父母搭把手。”
“但估计这几年，她自己也混得不好。最后一次给她父母汇钱，是三年前，”
“三年前，她最后一次给她父母汇钱，通过邮局汇款，填了地址的。”
邵辉的眼中，燃起希望。
他站起来：“地址在哪里？我去看看。”
“那是三年前的地址了，不确定于蔓是不是还住在那里。”李队拦着他，“先让祁朗去看看。”
邵辉的状态，和前段时间又有些不同。
从心如死灰，转变为极度亢奋。
李队提醒他：“当心一点，别在你媳妇面前露馅了。”
邵辉坐回到位置上。
他无奈地笑，摇了摇头：“确实，都快魔怔了。”
这会儿，青安分所的同事们，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
“为什么这段时间，政工科的同事经常过来？”
“高杨平被调走，我们这儿缺了一个人，知道我们人手不够，所以政工科派人来考察？”
“胡说八道，政工科又不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
“不管怎么样，先装得累一点……让政工科同事向上头反应一下，咱们少了个人，真的忙不过来！”
其实这些天，缺的不仅仅只是高杨平一个。
还有祁朗！
最近所里案件不多，同事们倒不是对祁朗有怨言，只是好奇。
“孙哥，祁朗到底去哪儿了？”
孙大龙：“不清楚。”
“你肯定知道！”
孙大龙起身去泡茶。
这事儿，他确实知道，但所里人手不够，他便没有参与行动。
“说呗！”
“告诉我们啊……”
孙大龙：……
不说，他嘴巴很严的。
孙大龙去茶水间泡了一壶茶，扫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嘀咕：“范雅？”
范雅刚从政工科出来。
她是来找丈夫的。
但他领导说，邵辉不在办公室，不知道去哪儿了，这些天经常不见人。
范雅满腹狐疑。
邵辉告诉过她，最近工作忙，经常得加班。
分明是撒谎。
他究竟在隐瞒什么？
……
黄海秋热心肠，总惦记着弄堂里刚搬来的那一对母女。
准确来说，是惦记着那孩子。
她怀疑孩子不是那女人亲生的，可没什么证据，平白无故跑去报警，如果最后只是误会一场，就太影响邻里关系了。
黄海秋的爱人劝她别多管闲事。
她暂且被说服，却还是担心，准备悄悄去打探一下情况。
午后时分，初春阳光和煦。
黄海秋经过那对母女家，她们家的房门是敞开着的，她装作不经意地望过去。
于蔓在给丫丫修剪头发。
丫丫的头发很长，因营养不良偏黄，看起来毛毛躁躁的。
于蔓拿着一把剪刀，给她修剪发尾的毛躁，动作很轻。
丫丫坐在小板凳上，感受着抚摸自己发丝的温柔双手。
她垂着眼帘，黝黑的手攥紧自己的衣角。
“修剪一下，就是干净清爽的小姑娘了。”于蔓柔声道。
丫丫攥紧衣角的手，缓缓松开。
孩子心思敏锐，她知道，这一刻，自己是安全的。
“妈妈看看。”于蔓双手扶着丫丫的肩膀，让她转身，抿了抿唇角，“真精神。”
丫丫有些不敢置信。
她黯淡无神的眸中，出现光芒。
屋外，黄海秋松了一口气。
她笑着说：“这样多好啊，孩子小，肯定有调皮捣蛋的时候，但别打人，现在可不兴棍棒底下出孝子了。”
她望着回头的于蔓。
白皙的皮肤，五官精致漂亮，或许是昨晚休息得好，还特地收拾过自己，她看起来并不像之前那样憔悴。
黄海秋不由感叹：“你自己都还年轻，居然有个这么大的闺女了。”
“十八岁就生她了。”于蔓笑容温婉。
“那你现在才——”
“二十八。”于蔓说，“不年轻了。”
“二十八还不年轻呢？”黄海秋笑道，“也就是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就做妈妈了。”
“对了，孩子她爸呢？”她又问。
“死了。”
黄海秋唇角的笑意僵了一下，其实早就该猜到的，但听对方这么自然地承认，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在心底暗骂自己多嘴，找补了几句：“我忙着去买菜，先不聊了。”
于蔓起身。
“不用送。”黄海秋说，“孩子等着呢，你先忙。”
“那你慢走。”于蔓关上房门。
黄海秋走远之后，摇摇头。
幸亏没报警，不然就闹笑话了。
于蔓回屋：“扎个辫子吧，皮筋在哪儿呢？”
她们刚搬过来没几天，一些日常用品都还收在行李箱和行李袋里。
于蔓认真地找，找了很久。
“不要扎辫子了。”丫丫小声道，“这样就很好。”
“找到了。”于蔓找到皮筋。
她坐在丫丫身后，将孩子的头发挽了起来。
刚要用皮筋绑上，她的手顿了一下，重新拿起剪刀。
“咔嚓”一声，丫丫的长发被剪短，发丝散落一地。
于蔓还不满意，又胡乱一通剪，孩子的头发，像是被狗啃过似的。
丫丫一惊，猛然回头，脸颊贴着冰冷的剪刀。
于蔓把玩剪刀，欣赏孩子惊恐的表情。
过了许久，她才淡淡出声：“地上都是头发，去收拾。”
瘦小的身影忙碌着。
于蔓盯着丫丫，看了很久。
忽然之间，她脸色一变：“我日历呢？今天几号了？”
……
奥奥上的是幼儿园，没什么“学业”可言。
和上幼儿园相比，她更期待查案。
这些天，她跟着哥哥跑遍很多地方。
像是裕台监狱、蔓蔓的老家等等……
哥哥查案效率挺高，奥奥稀里糊涂的，还没搞明白蔓蔓是谁。
直到，他们兄妹俩站在于蔓曾经租住的房子外，她才恍然大悟。
那是奶嘴电影里丫丫的“家”，家里有爸爸，也有妈妈。
蔓蔓就是丫丫现在的“妈妈”。
房东找出钥匙，对祁朗说道：“是一男一女租的我们家房子，住了好几年，前几天才搬走。”
房东介绍着这户人家的情况。
男主人早出晚归，好像是在工地里上班，他媳妇不工作，做好了饭菜等他回来。
“我听他喊过，他媳妇好像确实叫蔓蔓。他媳妇厨艺不咋地，我那天正好来收房租，桌上那几盘菜，看着就让人没食欲。”
“不过这个叫蔓蔓的，长得特标致，水灵灵的，厨艺不好也没关系，有一个成语不是叫秀色可餐吗？”
“别说这些没用的。”
房东有点尴尬，换了个话题：“他们在这里住了四年，每个月都能准时交房租，从来不需要我催的。”
祁朗：“为什么搬走？”
“说起来就来气！也不知道那男的怎么了，想不开，半个月前喝农药，死了。”房东气愤道，“好好的摊上这事儿，真是倒霉。”
房东告诉祁朗，当时蔓蔓都吓懵了，哭哭啼啼的。
“我也是心好，实在不忍心，帮忙处理了后事。”
奥奥明白了。
难怪她能在奶嘴电影里看见丫丫。
奶嘴电影不会平白无故提供线索，也许这户人家男主人的死因，并不是自杀。
而是他杀。
“我本来想着，她们孤儿寡母不容易，就帮帮忙呗。”房东撇了撇嘴，“没想到他媳妇没良心，也不谢谢我，带着孩子连夜就搬走了。”
“他们有孩子？”
“是个闺女，挺大了。”
房东帮他们开门。
奥奥站在这屋里，回忆起奶嘴电影中的画面。
小警官走到饭桌前坐下。
那一天，丫丫就坐在这儿吃饭，她不敢夹肉菜，根本就没有吃饱。吃饭时，氛围并不和谐，别提温馨了，甚至就不像个家。丫丫饿着肚子，被大人赶出去偷东西，站起来往外走。
回忆着奶嘴电影里的画面，奥奥也往外走。
她站在门槛处，停下脚步，朝屋外的小巷子望去。
就在那个巷口，丫丫拆开自己偷来的饼干，拼命往嘴巴里塞。
“他们的女儿多大了？”祁朗问。
“多大……”房东“啧”一声，“这我就不知道了，看着挺大，但不上学的。”
“十来岁？”
房东：“有这么大吗？个子又瘦又小，我还真说不准。”
“那孩子怪可怜的，每天穿得破破烂烂，像个小乞丐。”
“照理说，家里也没困难到这个地步，就一个闺女，怎么就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不舍得给她买？”
奥奥听着哥哥与房东的对话，重新回到屋子里。
她迈着小步子，现实画面和脑海中奶嘴电影的画面重叠。
墙面发霉斑驳、角落有一张小藤椅、藤椅边上摆着行李箱和行李袋……
于蔓带着丫丫搬离，家里的杂物被收拾走，看起来空荡荡的。
最后，奥奥抬起头。
她望向墙面。
唯独日历还在。
奶嘴电影里，奥奥就见过这本日历。
当时画面昏暗，她使劲儿回想，依稀记得，定格画面中就是此时日历的日期——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三日。
“哥哥，今天是几月几号？”
祁朗说：“三月十二。”
他顺着妹妹的视线望去，盯着日历。
按照正常人的习惯，应该是每过一天，将日历撕去一页。
可于蔓已经带着闺女搬走数日，日历根本就没人动过。
为什么日历上的日期，停留在“未来”，而不是她们搬离的当下？
难道这一天，对于蔓而言，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哥哥，我想去小卖部。”奥奥说。
“饿了吗？”祁朗问。
房东告诉他们，出了巷子左拐，就有一间小卖部。
小团子能感觉到，他们离真相越来越近。
一开始是小跑，慢慢地，她的步伐迈得飞快，试图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
只是煤气罐罐还没开始冲，就被哥哥轻轻松松扛起。
祁朗想往单位打个电话。
明天就是三月十三日，直觉告诉他，这个日子对于蔓而言，非常重要。
她可能在谋划着什么。
奥奥腿短，但哥哥腿长。
她被扛着，“咻”一下，就到了小卖部门口。
小警官认出来了。
奶嘴电影里，丫丫就是在这间小卖部偷东西的。
小卖部里的老板娘，和奶嘴电影里一样，正眯眼小憩。
听到动静，她抬起眼皮：“买什么？”
“借个电话。”祁朗说。
奥奥歪了歪脑袋，盯着这位老板娘看。
老板娘觉浅，一点点动静都能抬眼，可当时丫丫偷东西的时候，她都快要睡晕过去啦。
老板娘是看丫丫可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李队。”电话接通，祁朗说，“你知道三月十三日是什么日子吗？”
另一边，李队握着电话听筒，目光落在案卷上。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四日，姚兴被捕。
他重复祁朗的问题：“邵辉，三月十三日，你对这个日期有没有印象？”
“哥哥，丫丫是什么时候丢的？”奥奥奶声问。
一阵剧烈动静，很显然，李队的电话听筒被夺走。
“三月十三号！”邵辉的声音传来，语气急促，“就是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三号！”
各种与案件有关的信息鱼贯而入。
祁朗尽量沉下心梳理，将自己刚才查到的消息告诉电话那头的李队和邵辉。
小卖部老板娘听着这年轻小伙子接电话。
她说：“又是房东，又是死人的，你们说的是巷子里那一家三口的事？”
“你知道他们？”祁朗还没挂断电话。
“知道啊，都是街里街坊。”小卖部老板娘说，“那男人来买烟的时候，经常和我聊天的。”
“小俩口是半路夫妻，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就劝他，趁年轻，要一个自己的娃。”
“他说，他媳妇当年生孩子，伤了身体，怀不上了。”
小卖部老板娘叹气：“估计是以前生闺女的时候伤的身体，但错的不是孩子，怎么能这么糟践那小孩呢？”
“小丫头经常来我这儿偷东西，其实我都知道，是她妈使唤她来的。”
“我看她饿得前胸贴后背，怪可怜的，有时候就装没看见，当请她吃了。”
祁朗呼吸一滞。
当年于蔓生孩子，伤了身体……
思索片刻，祁朗问：“李队，于蔓和姚兴以前，是不是有过自己的孩子？”
“一九八一年，于蔓收手，是因为她怀孕了。”
“如果跟着于蔓生活的是丫丫，那她自己的小孩呢？算上怀胎十月，丫丫出事时，他们的孩子也差不多两岁。”
“会不会是，那个被分尸的孩子？”
老板娘听得竖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什么孩子？什么分尸？
“逃亡中，他们自己的小孩不幸夭折，为了报复，姚兴绑走丫丫。”
“三月十三日，丫丫被绑走。”祁朗斟酌着语句，“同时，也是于蔓自己小孩的忌日？”
明天就是三月十三号，是于蔓特意做好标记的日子。
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标记？
“李队。”祁朗说，“假设丫丫真在于蔓身边，那么现在，孩子很危险。”
在电话挂断之前，奥奥听见听筒里传来李队洪亮的声音——
“联系市局加派人手。”
“青安分所全体警员待命！”
奥奥小警官一腔热血直冲脑盖儿。
在明天之前，他们必须找到丫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林玲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宽的不想减肥、莫ann10瓶；林玲、花未眠1瓶；
奥奥说,有了希望，才能看见希望。
这是一番孩子话，可邵辉却真的被她说服。
当年的贩毒案,到了最后关头，就只剩姚兴一个人还没有落网，上级引起高度重视,警方全力以赴,终于在两个月后将逃犯姚兴抓捕归案。
因丫丫的事牵扯其中,邵辉很难理智,同僚们也为他的遭遇而痛心,后续工作迅速进行，很有可能,他们错过了关键信息。
丫丫可能还活着吗？
七年前,邵辉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一切，七年后的今天，他也是强撑着精神,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同龄小孩的手脚确实都是相似的，丫丫的身上没有伤疤，也没有胎记等能够让他们辨认的特征，因罪犯的证词，警方和家属想当然认为尸块就是失踪两个月的丫丫。但现在想来，会不会是狡猾多端的罪犯，在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邵辉不得不承认，李景的话,让他的想法有了松动。如果罪犯姚兴确实恨警方入骨,在同级别几位警察的家属中,瞄准最适合打击报复的对象,虐杀丫丫后，让家属亲眼看见她的头颅，应该是更致命的打击。
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因为心软、怕事？很显然，像姚兴这样的亡命之徒，根本不会这样考虑问题。
“我现在该怎么做？”邵辉问。
“我们俩最熟悉这个案件。咱们先回单位，从头开始，仔细捋一捋，尽量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李队说。
曾经的邵辉，是队里最优秀的刑警之一。
案子的切入点在哪里，应该如何侦破，他比谁都清楚。
“行。”邵辉说，“我和我媳妇说一声。”
邵辉调整呼吸，比了个手势提醒李队别站门口。
他愿意重启案件，但他的爱人范雅，恐怕很难接受。
邵辉拿出钥匙开门。
厨房里飘来香气，是范雅在做饭，邵思源小心翼翼地站在厨房外，抿着嘴角，欲言又止。
邵思源只是个孩子。
即便被压抑着性子，可偶尔也会流露出孩童天性。他踮着脚丫子，望着妈妈忙碌的身影，往里头迈了两步，又往后退。
范雅注意到他：“是想要帮忙打鸡蛋吗？”
邵思源轻轻点头。
“进来吧。”
孩子受宠若惊，脚步变得轻快，一下子就跑到她身边。
这是邵思源第一次打鸡蛋，筷子在碗中搅拌，他得认真，一只手紧紧扣着碗，生怕一不小心，鸡蛋液洒出来，又是好心办坏事了。
“没事儿。”范雅温声道。
邵辉站在门边，静静地望着他们。
很多年以前，范雅是他见过最温柔、通情达理的女人。她说话轻声细语，身形瘦弱，就像是风一吹就会倒，过去他调侃，说自己从未见过她发脾气的样子。直到丫丫出事，邵辉见到了妻子的另一面。她开始抱怨，歇斯底里地怒吼，用最难听的语言咒骂他害死了女儿……她无数次试图轻生，又无数次放弃这样的念头，多年时间的挣扎，将她重塑成如今的模样。
前后数年时间，软弱与坚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在她一个人身上呈现。
如果见过从前的范雅，就会知道，她此时的沉静，同样是强撑，她只是为了思源，换了另一种方式来折磨自己罢了。
“爸爸！”邵思源注意到他，奔了过去，“妈妈，是爸爸回来了！”
邵辉抱起儿子：“今天乖不乖？”
范雅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收回目光。
“我晚上有点事，得留在办公室加班。”
“不在家吃饭了吗？”
“不吃了。”邵辉说，“我去单位对付两口。”
范雅没抬眼：“去吧。”
此时此刻，屋外的李队移步至远处等待。
他的神色，同样凝重。将受害者家属的伤口撕扯开，无疑是残忍的，七年前的案件被尘封已久，案件重启的起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疑点。
他们目前掌握的唯一线索，是那个早已收手不干的蔓蔓。
但如果，只是他想多了呢？也许蔓蔓早就与姚兴分手，和丫丫的事，毫无牵连。
“走吧。”
这声音打断李队的思绪，他回头看向邵辉。
“走。”
一路上，李队想起自己在单位时是怎么训下属的。
死气沉沉、磨磨唧唧能成什么事儿？有疑点就得查，从开始到现在，他们追寻的始终是正义与真相。
“这边。”李队回到单位，喊邵辉进来。
“这里——”邵辉站在原地，有些怔然，“变化不大。”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过去行色匆匆的自己。
那么年轻，那么有盼头。
“是啊，一点都没变。”李队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进来坐坐。”
李队的办公桌上，摆着七年前那起案件的案卷。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你等会儿。”
“不用藏起来。”邵辉上前一步。
邵辉知道，李景藏的，是案件收尾阶段发现丫丫尸块的资料与照片。
邵辉沉吟许久：“就算丫丫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也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李队一怔，眼眶发热。
这股劲儿才对啊！
……
奥奥家的彩色电视机，终于亮了。
屏幕画面丰富多彩，背景音清亮明快，馋哭大院里的小孩。
小朋友们排着队伍，搬了家里的小板凳，陆陆续续涌进奥奥家。
一张张板凳摆得整整齐齐，小朋友叽叽喳喳讨论着动画片的内容，奥奥被围在中间，感受着他们的赞叹和羡慕声，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
家里太热闹了，就像录像厅似的。
小战士心中，流淌着微妙的滋味。
星际贫瘠，而这个世界，是有人情味儿的。在这个世界里，奥奥有了哥哥，也有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家，兄妹俩给家里头添置新的电器，彩色电视机没什么了不起，小团子从前见的各种设备要比它酷多了，可那些科技感十足的装备，和她无关，不是他们家的。
奥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好喜欢现在的家。
这是她和哥哥温暖的家。
小团子沉浸式追动画片，直到动画片播放完毕，小伙伴们的父母来喊他们回家吃饭。
“我哥哥呢？”奥奥纳闷。
下一秒，奥奥圆溜溜的杏眼弯成小月牙。
哥哥回来了。
“时间算得刚刚好。”祁朗说，“做饭！”
小团子屁颠屁颠跟着哥哥进厨房，问他刚才上哪儿去了。
祁朗告诉她，自己回单位拿落下的水杯，恰好碰上李队和邵辉。
“丫丫爸爸！”奥奥说。
“你的消息比我还灵通，是不是那天晚上在李队办公室偷听的？”
奥奥把头摇成拨浪鼓。
怎么能说是偷听？她和老李分析案情，协作办案呢！
“哥哥，我们要找丫丫了吗？”
大概是妹妹总把他当成同事，慢慢地，祁朗习惯成自然，居然完全不觉得她的说法有什么问题。
可不就是“我们”吗？
“要保密。”祁朗说，“不要告诉别人。”
目前，一切只是李队个人的初步怀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少了个头颅的尸块，怎么能确定那就是丫丫？只是案件牵涉到昔日同事，同时丫丫母亲如今的情况，无法再承受刺激与打击，李队为邵辉夫妇考虑，希望案件的侦查尽量保持低调。
这么巧，祁朗正好回单位撞见他们，便成了“保密行动组”中的一员，临时接到新的任务，通过裕台监狱里犯人丁小建给的线索，找到他口中的嫂子，也就是姚兴生前的对象蔓蔓。
“这是七年前的案子了。”祁朗说。
七年前，父母还活着，轰动全城的特大武装贩毒案，他们在吃饭时提起过。
不过当年，祁朗满脑子都是爬树、制作弹弓……根本没把他们说的话放在心上。
“那时候我还小，你嘛……”
奥奥：“还没我呢。”
祁朗意外道：“你怎么知道？”
奥奥也很吃惊：“这是十以内的算术题哇。”
七年前，她还没出生。
这么简单的算术题，奥奥闭着眼睛也能算明白。
初次参与保密行动，祁朗没什么经验，李队让他明天随便找理由请个假。
“你说找什么理由请假比较好？”
“带妹妹出去玩。”
“好主意。”祁朗比了个大拇指，“我就说，带妹妹出去办点事。”
奥奥咧开嘴角：“明天出去玩喽！”
“不是真的出去玩。”祁朗提醒，“借口而已。”
话音落下，他对上小不点审视的目光。
祁朗拧了拧眉。
不对，这不是教妹妹撒谎吗？
当哥哥的，必须以身作则。
祁朗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奥奥坐回到饭桌前，坐等开饭。
她放心不下：“哥哥，明天别忘记给我请假。”
祁朗：……
便宜你了。
……
邵辉被调到政工科处理文职工作，工作比较清闲，能腾出时间调查当年丫丫的案子。
八四年那起贩毒案的案卷，最初翻开时，他必须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慢慢地，邵辉终于能克服心中的恐惧。心理上的包袱虽仍无法放下，可至少他已经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细细分析那一份份口供笔录。
在这些口供笔录中，他找到细微线索，顺着蛛丝马迹去调查，和李景一起，查到丁小建口中那个叫蔓蔓的女孩。
于蔓家境不好，十几岁就辍学打工，她生得漂亮，性格圆滑，八面玲珑，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姚兴，成为以姚兴为首的贩毒团伙中的一员。
七年前，于蔓二十一岁。
此时此刻，邵辉坐在李队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门紧闭，连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
“八四年，这个贩毒团伙被一网打尽，而于蔓，在八一年就已经不干了。”李队说，“祁朗又去了一次裕台监狱，丁小建告诉他，蔓蔓并不是失踪，她只是回归家庭，因为他们偶尔会听姚兴提到她。”
“他们结婚了？”邵辉问。
“查过登记信息，他俩没领结婚证。”
“事实婚姻。”邵辉说，“姚兴混这一行，仇家也不少，藏好蔓蔓，估计是为了保护她。”
话音落下，他皱眉：“但为什么要保护她？”
邵辉和姚兴接触过数次，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种人会流露真情。
姚兴爱的，就只有他自己。
“这样说太武断了。”李队摇头，继续道，“我们了解到的，只是片面的姚兴，人性复杂，很难断定他对于蔓究竟是不是真心。”
“有于蔓的消息了吗？”邵辉问。
“有，祁朗查到，她曾给父母汇款。”
“于蔓家境不好，但跟父母感情不错。和姚兴走到一起之后，她经常回老家，每次回去，都会给父母一大笔钱。”
“村里人都说，于蔓在城里发达了。她大方，所以村里邻居平时经常给她父母搭把手。”
“但估计这几年，她自己也混得不好。最后一次给她父母汇钱，是三年前，”
“三年前，她最后一次给她父母汇钱，通过邮局汇款，填了地址的。”
邵辉的眼中，燃起希望。
他站起来：“地址在哪里？我去看看。”
“那是三年前的地址了，不确定于蔓是不是还住在那里。”李队拦着他，“先让祁朗去看看。”
邵辉的状态，和前段时间又有些不同。
从心如死灰，转变为极度亢奋。
李队提醒他：“当心一点，别在你媳妇面前露馅了。”
邵辉坐回到位置上。
他无奈地笑，摇了摇头：“确实，都快魔怔了。”
这会儿，青安分所的同事们，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
“为什么这段时间，政工科的同事经常过来？”
“高杨平被调走，我们这儿缺了一个人，知道我们人手不够，所以政工科派人来考察？”
“胡说八道，政工科又不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
“不管怎么样，先装得累一点……让政工科同事向上头反应一下，咱们少了个人，真的忙不过来！”
其实这些天，缺的不仅仅只是高杨平一个。
还有祁朗！
最近所里案件不多，同事们倒不是对祁朗有怨言，只是好奇。
“孙哥，祁朗到底去哪儿了？”
孙大龙：“不清楚。”
“你肯定知道！”
孙大龙起身去泡茶。
这事儿，他确实知道，但所里人手不够，他便没有参与行动。
“说呗！”
“告诉我们啊……”
孙大龙：……
不说，他嘴巴很严的。
孙大龙去茶水间泡了一壶茶，扫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嘀咕：“范雅？”
范雅刚从政工科出来。
她是来找丈夫的。
但他领导说，邵辉不在办公室，不知道去哪儿了，这些天经常不见人。
范雅满腹狐疑。
邵辉告诉过她，最近工作忙，经常得加班。
分明是撒谎。
他究竟在隐瞒什么？
……
黄海秋热心肠，总惦记着弄堂里刚搬来的那一对母女。
准确来说，是惦记着那孩子。
她怀疑孩子不是那女人亲生的，可没什么证据，平白无故跑去报警，如果最后只是误会一场，就太影响邻里关系了。
黄海秋的爱人劝她别多管闲事。
她暂且被说服，却还是担心，准备悄悄去打探一下情况。
午后时分，初春阳光和煦。
黄海秋经过那对母女家，她们家的房门是敞开着的，她装作不经意地望过去。
于蔓在给丫丫修剪头发。
丫丫的头发很长，因营养不良偏黄，看起来毛毛躁躁的。
于蔓拿着一把剪刀，给她修剪发尾的毛躁，动作很轻。
丫丫坐在小板凳上，感受着抚摸自己发丝的温柔双手。
她垂着眼帘，黝黑的手攥紧自己的衣角。
“修剪一下，就是干净清爽的小姑娘了。”于蔓柔声道。
丫丫攥紧衣角的手，缓缓松开。
孩子心思敏锐，她知道，这一刻，自己是安全的。
“妈妈看看。”于蔓双手扶着丫丫的肩膀，让她转身，抿了抿唇角，“真精神。”
丫丫有些不敢置信。
她黯淡无神的眸中，出现光芒。
屋外，黄海秋松了一口气。
她笑着说：“这样多好啊，孩子小，肯定有调皮捣蛋的时候，但别打人，现在可不兴棍棒底下出孝子了。”
她望着回头的于蔓。
白皙的皮肤，五官精致漂亮，或许是昨晚休息得好，还特地收拾过自己，她看起来并不像之前那样憔悴。
黄海秋不由感叹：“你自己都还年轻，居然有个这么大的闺女了。”
“十八岁就生她了。”于蔓笑容温婉。
“那你现在才——”
“二十八。”于蔓说，“不年轻了。”
“二十八还不年轻呢？”黄海秋笑道，“也就是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就做妈妈了。”
“对了，孩子她爸呢？”她又问。
“死了。”
黄海秋唇角的笑意僵了一下，其实早就该猜到的，但听对方这么自然地承认，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在心底暗骂自己多嘴，找补了几句：“我忙着去买菜，先不聊了。”
于蔓起身。
“不用送。”黄海秋说，“孩子等着呢，你先忙。”
“那你慢走。”于蔓关上房门。
黄海秋走远之后，摇摇头。
幸亏没报警，不然就闹笑话了。
于蔓回屋：“扎个辫子吧，皮筋在哪儿呢？”
她们刚搬过来没几天，一些日常用品都还收在行李箱和行李袋里。
于蔓认真地找，找了很久。
“不要扎辫子了。”丫丫小声道，“这样就很好。”
“找到了。”于蔓找到皮筋。
她坐在丫丫身后，将孩子的头发挽了起来。
刚要用皮筋绑上，她的手顿了一下，重新拿起剪刀。
“咔嚓”一声，丫丫的长发被剪短，发丝散落一地。
于蔓还不满意，又胡乱一通剪，孩子的头发，像是被狗啃过似的。
丫丫一惊，猛然回头，脸颊贴着冰冷的剪刀。
于蔓把玩剪刀，欣赏孩子惊恐的表情。
过了许久，她才淡淡出声：“地上都是头发，去收拾。”
瘦小的身影忙碌着。
于蔓盯着丫丫，看了很久。
忽然之间，她脸色一变：“我日历呢？今天几号了？”
……
奥奥上的是幼儿园，没什么“学业”可言。
和上幼儿园相比，她更期待查案。
这些天，她跟着哥哥跑遍很多地方。
像是裕台监狱、蔓蔓的老家等等……
哥哥查案效率挺高，奥奥稀里糊涂的，还没搞明白蔓蔓是谁。
直到，他们兄妹俩站在于蔓曾经租住的房子外，她才恍然大悟。
那是奶嘴电影里丫丫的“家”，家里有爸爸，也有妈妈。
蔓蔓就是丫丫现在的“妈妈”。
房东找出钥匙，对祁朗说道：“是一男一女租的我们家房子，住了好几年，前几天才搬走。”
房东介绍着这户人家的情况。
男主人早出晚归，好像是在工地里上班，他媳妇不工作，做好了饭菜等他回来。
“我听他喊过，他媳妇好像确实叫蔓蔓。他媳妇厨艺不咋地，我那天正好来收房租，桌上那几盘菜，看着就让人没食欲。”
“不过这个叫蔓蔓的，长得特标致，水灵灵的，厨艺不好也没关系，有一个成语不是叫秀色可餐吗？”
“别说这些没用的。”
房东有点尴尬，换了个话题：“他们在这里住了四年，每个月都能准时交房租，从来不需要我催的。”
祁朗：“为什么搬走？”
“说起来就来气！也不知道那男的怎么了，想不开，半个月前喝农药，死了。”房东气愤道，“好好的摊上这事儿，真是倒霉。”
房东告诉祁朗，当时蔓蔓都吓懵了，哭哭啼啼的。
“我也是心好，实在不忍心，帮忙处理了后事。”
奥奥明白了。
难怪她能在奶嘴电影里看见丫丫。
奶嘴电影不会平白无故提供线索，也许这户人家男主人的死因，并不是自杀。
而是他杀。
“我本来想着，她们孤儿寡母不容易，就帮帮忙呗。”房东撇了撇嘴，“没想到他媳妇没良心，也不谢谢我，带着孩子连夜就搬走了。”
“他们有孩子？”
“是个闺女，挺大了。”
房东帮他们开门。
奥奥站在这屋里，回忆起奶嘴电影中的画面。
小警官走到饭桌前坐下。
那一天，丫丫就坐在这儿吃饭，她不敢夹肉菜，根本就没有吃饱。吃饭时，氛围并不和谐，别提温馨了，甚至就不像个家。丫丫饿着肚子，被大人赶出去偷东西，站起来往外走。
回忆着奶嘴电影里的画面，奥奥也往外走。
她站在门槛处，停下脚步，朝屋外的小巷子望去。
就在那个巷口，丫丫拆开自己偷来的饼干，拼命往嘴巴里塞。
“他们的女儿多大了？”祁朗问。
“多大……”房东“啧”一声，“这我就不知道了，看着挺大，但不上学的。”
“十来岁？”
房东：“有这么大吗？个子又瘦又小，我还真说不准。”
“那孩子怪可怜的，每天穿得破破烂烂，像个小乞丐。”
“照理说，家里也没困难到这个地步，就一个闺女，怎么就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不舍得给她买？”
奥奥听着哥哥与房东的对话，重新回到屋子里。
她迈着小步子，现实画面和脑海中奶嘴电影的画面重叠。
墙面发霉斑驳、角落有一张小藤椅、藤椅边上摆着行李箱和行李袋……
于蔓带着丫丫搬离，家里的杂物被收拾走，看起来空荡荡的。
最后，奥奥抬起头。
她望向墙面。
唯独日历还在。
奶嘴电影里，奥奥就见过这本日历。
当时画面昏暗，她使劲儿回想，依稀记得，定格画面中就是此时日历的日期——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三日。
“哥哥，今天是几月几号？”
祁朗说：“三月十二。”
他顺着妹妹的视线望去，盯着日历。
按照正常人的习惯，应该是每过一天，将日历撕去一页。
可于蔓已经带着闺女搬走数日，日历根本就没人动过。
为什么日历上的日期，停留在“未来”，而不是她们搬离的当下？
难道这一天，对于蔓而言，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哥哥，我想去小卖部。”奥奥说。
“饿了吗？”祁朗问。
房东告诉他们，出了巷子左拐，就有一间小卖部。
小团子能感觉到，他们离真相越来越近。
一开始是小跑，慢慢地，她的步伐迈得飞快，试图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
只是煤气罐罐还没开始冲，就被哥哥轻轻松松扛起。
祁朗想往单位打个电话。
明天就是三月十三日，直觉告诉他，这个日子对于蔓而言，非常重要。
她可能在谋划着什么。
奥奥腿短，但哥哥腿长。
她被扛着，“咻”一下，就到了小卖部门口。
小警官认出来了。
奶嘴电影里，丫丫就是在这间小卖部偷东西的。
小卖部里的老板娘，和奶嘴电影里一样，正眯眼小憩。
听到动静，她抬起眼皮：“买什么？”
“借个电话。”祁朗说。
奥奥歪了歪脑袋，盯着这位老板娘看。
老板娘觉浅，一点点动静都能抬眼，可当时丫丫偷东西的时候，她都快要睡晕过去啦。
老板娘是看丫丫可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李队。”电话接通，祁朗说，“你知道三月十三日是什么日子吗？”
另一边，李队握着电话听筒，目光落在案卷上。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四日，姚兴被捕。
他重复祁朗的问题：“邵辉，三月十三日，你对这个日期有没有印象？”
“哥哥，丫丫是什么时候丢的？”奥奥奶声问。
一阵剧烈动静，很显然，李队的电话听筒被夺走。
“三月十三号！”邵辉的声音传来，语气急促，“就是一九八四年，三月十三号！”
各种与案件有关的信息鱼贯而入。
祁朗尽量沉下心梳理，将自己刚才查到的消息告诉电话那头的李队和邵辉。
小卖部老板娘听着这年轻小伙子接电话。
她说：“又是房东，又是死人的，你们说的是巷子里那一家三口的事？”
“你知道他们？”祁朗还没挂断电话。
“知道啊，都是街里街坊。”小卖部老板娘说，“那男人来买烟的时候，经常和我聊天的。”
“小俩口是半路夫妻，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就劝他，趁年轻，要一个自己的娃。”
“他说，他媳妇当年生孩子，伤了身体，怀不上了。”
小卖部老板娘叹气：“估计是以前生闺女的时候伤的身体，但错的不是孩子，怎么能这么糟践那小孩呢？”
“小丫头经常来我这儿偷东西，其实我都知道，是她妈使唤她来的。”
“我看她饿得前胸贴后背，怪可怜的，有时候就装没看见，当请她吃了。”
祁朗呼吸一滞。
当年于蔓生孩子，伤了身体……
思索片刻，祁朗问：“李队，于蔓和姚兴以前，是不是有过自己的孩子？”
“一九八一年，于蔓收手，是因为她怀孕了。”
“如果跟着于蔓生活的是丫丫，那她自己的小孩呢？算上怀胎十月，丫丫出事时，他们的孩子也差不多两岁。”
“会不会是，那个被分尸的孩子？”
老板娘听得竖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什么孩子？什么分尸？
“逃亡中，他们自己的小孩不幸夭折，为了报复，姚兴绑走丫丫。”
“三月十三日，丫丫被绑走。”祁朗斟酌着语句，“同时，也是于蔓自己小孩的忌日？”
明天就是三月十三号，是于蔓特意做好标记的日子。
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标记？
“李队。”祁朗说，“假设丫丫真在于蔓身边，那么现在，孩子很危险。”
在电话挂断之前，奥奥听见听筒里传来李队洪亮的声音——
“联系市局加派人手。”
“青安分所全体警员待命！”
奥奥小警官一腔热血直冲脑盖儿。
在明天之前，他们必须找到丫丫！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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