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又是一道雷霆,轰隆而起。
李象一把扯掉身上披着的墨色大氅,以长刀拖地,朝着芙蓉园正门走去。
在他的身后,张燕与程处弼以及不良人天罡地煞校尉皆是起身,纷纷拔刀相随,这些重新操了刀的边军,昔年战场上的杀气,此刻重归于身。
当李象踏过李锦身畔之时,并未有丝毫停顿。
待李象走过三丈之外,李锦脸色担忧,骤然转身,踏前两步,望着李象肃冷离去的背影,终还是止住了步伐。
‘望君安归。’
…………………
贞观十七年。
上元节,午时三刻。
长安芙蓉园,杏园御宴。
主宴杏楼,第二层(第一层为架空层)。
御宴之上,激昂的《秦王破阵乐》正在奏响着,殿中有着三十六位精壮甲士随鼓乐起舞,每一道舞步都是铿锵有力,透着大唐军界的铁血气魄,鼓声震天响,传荡整个杏园,气势雄浑、撼动人心。
参宴之群臣权贵,此刻皆是被这修改版的秦王破阵乐所震撼。
他们皆是未曾想到过,竟有一天会御宴上见到这支乐舞。
毕竟原版的《秦王破阵舞》,光是鼓乐的乐工就得足足一百二十八人,所需用兵更是达到骇人的数千人之众,当在玄武门之外的演武场开演,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在封闭空间奏起。
魏王花心思特意改的这《小秦王破阵舞》,显然是为了讨好二凤。
就李世民的这些个儿子而言,在想法子讨李世民开心这件事上,魏王李泰绝对是其中魁首,这也是李肥四能够最为受二凤宠爱的原因所在。
试问,哪个当爹的不喜欢拥有一个胖嘟嘟、肉乎乎,整天想着法子讨自己欢心的大胖乖儿子?
当年李泰最为李世民受宠的一段时间,李泰甚至可以不需任何诏令,大半夜无视宫禁,直接进入李世民的寝宫见圣。
李世民更是曾经因为一两个时辰见不到李泰而心里难受的痛哭流涕,非要出宫亲自去魏王府寻李泰才行,而身为太子的李承乾见一面李世民却还得提前打报告,得到李世民批准才行。
就这样,还常常见不到。
若是擅自入宫见圣,则是会被二凤斥责为不遵礼数。
同为嫡子,而且李承乾还是长子太子,这般区别对待,承乾植物心态不崩才是真的出了鬼。
所以有些时候想想,李承乾和李世民的父子情走到现在这一步,很多事还真不能全怪承乾植物。
再看御宴首席。
此刻的李世民斜靠着一把精致胡椅,右手架在扶案,左手捏着自己的小八字胡须,欣赏着这殿中正在上演的气势磅礴的迷你版《小秦王破阵乐》,心中不由泛起当年纵马平定天下的岁月。
人老了,安逸久了,就会怀旧起当年的青葱岁月,他最近时常想起自己那些过世的老朋友,杜如晦、屈突通、秦叔宝……
‘唉——!’
心中一叹,二凤压了压心绪,继续看着殿中起舞的甲士。
这秦王破阵舞的舞步是李世民在贞观七年时亲自下手编改的,最为熟悉不过,对这经过修改后的迷你小秦王破阵舞,二凤表示很是满意,一看就是花了大心思。
待恢弘的曲舞接近尾声之际,二凤余光瞥了眼跪坐左侧席的魏王李泰,一语道。
“青雀,你有心了。”
李泰顿时连忙起身,一脸认真之色回道:“为父皇,这是儿臣应尽的本分。”
“嗯。”
虽然心里满意归满意。
但鉴于先前魏王子李欣在芙蓉园诗会上的一番骚操作,此刻的李世民心中还是依旧有些不爽的,他没想到李欣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假。
简直是胆大包天——!
可这是家丑,正所谓家丑不宜外扬,更何况是天家丑事,只能暂时压下不去声张处置,趁着没人在意,润无声处理才是最佳方式。
二凤脸上之表情落入观察细微的李泰眼中,让李泰心头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
‘父皇应该只是对欣儿生了厌,并未殃及于我。’
‘嗯,这个儿子算是废了,看来得抓紧再生一个。’
‘生个李象那样的——!’
此刻强忍着屁股开花剧痛,跪坐在后方的李欣,从开席至今就没敢抬起头,若是他知道自家老爹是这个想法,不知道会不会申请回炉重造。
而就在这时。
忽然。
杏楼之外,有着纷乱吵杂之声传来,透过恢弘的曲乐,从中隐约可听见‘着火’二字呼声。
“停乐。”
李世民眉头蹙起,微微抬手。
霎时,这楼内鼓乐连忙是熄停。
楼外吵杂之音,顿时间变得清晰了起来。
尤其是那一个‘火’字,引得众人都是眼皮一跳。
不论是哪朝哪代,着火都是一件大事,正所谓易溶于水,易焚于火。
紧蹙起眉头,李世民起身快步下殿,负手朝着宴会之外走去,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褚遂良、马周、岑文本、李泰李治李恪等人纷纷是起身相随在二凤身后。
就在二凤前脚刚迈过殿槛的刹那,迎风便是有着一股呛人的黑烟刮来,惹得人掩鼻咳嗽。
御宴所在之杏楼,火了。
“陛下,快下楼!”
跟在李世民左侧的长孙无忌第一个从惊愕中反应过来,顿时吓得后背发凉,连忙是拽着李世民的袖子就往楼梯口跑。
从君臣礼仪上来说,长孙无忌这属于是大不敬。
但情况紧急,也没工夫考虑这些了。
敏锐的政治直觉告诉长孙无忌,天子之楼着火,绝非是失火那般简单,若不赶紧下楼,怕是还会有更紧迫的大事发生。
“救火!”
“救火啊——!”
其余人,尤其是那些跟着长辈来赴宴的二代们,面对这滚滚而起的黑烟,都是惊慌朝着楼外大吼,萧敬业将萧妍护在身边,跟紧在萧瑀的身后,望着楼外之景,眉头紧锁着。
连声道:“大父,这入院来救火的仆役似乎不大对劲。”
萧守业话音刚落,萧瑀刚刚抬头朝木栏外望去。
只见从四面八方来救火的上百号芙蓉园仆役,在越过左右领军卫、进入杏楼小院之后,一个个从提水的捅中掏出了匕首,将水桶一扔,疯狂朝着杏楼左右两侧的楼梯口杀来。
“护驾——!”
原本拽着李世民到了楼梯口的长孙无忌,见楼下来人汹汹,猛的一个咯噔,又是连忙拽着李世民后退了回来。
嗓子都快喊冒烟了。
“快快进屋!”
房玄龄抓着李世民的另一侧臂膀,连声大喊。
亦是在这时,神色镇定的李世民看了眼杏楼之外的左右领军卫,眉头顿皱。
只见有着百余领军卫死死把住了杏楼小院的各个入口,将另一股领军卫死死堵在了院外。
显然,这是一场筹谋了许久的刺杀。
这一瞬间,李世民想到了贞观十三年的九成宫遇刺,眼神愈发冰冷,他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些突厥人太好了,好到这些突厥人已经忘了是他李世民给他们赏的命。
接着。
众臣护着李世民快步重新回到了御宴殿,而原本表演《秦王破阵乐》的三十六位甲士则是快步出殿,把用于表演的盾牌堵住左右两个楼梯口。
殿门一关,偌大的御宴殿内顿时变得寂静了不少。
唯有厮杀之音,从这殿门阵阵传来。
这时,诸臣才有时间缓过神来,大多人的目光都是顷刻间集中在了李泰身上,毕竟这芙蓉园是魏王的地界,外面行刺的仆役是魏王的仆役。
“魏王!汝焉敢造反?!”
萧瑀突然的一声断喝。
嗡——!
李肥四惊的头脑发昏,心神都在颤抖。
青雀小小鸟于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被恐惧支配的滋味。
他心里很清楚,在自己的地界发生这种谋逆大事,就算自己再怎么赖,再怎么表明自己完全不知情,那也是绝对的百口莫辩。
‘啪——!’
一个反手。
李泰猛的一耳刮子扇在李欣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极为亮眼。
“你这个蠢货!”
“我把芙蓉园交给你打理,你就是这样把反贼给我打理进来的?!”
李肥四是真的怒,心道自己精明半生,好不容易距离储君之位越来越近,怎么就生了个这么蠢的儿子,整个芙蓉园的杂役被换成了逆贼,这李欣竟然分毫不知,还敢在自己面前拍胸脯说绝对没问题。
绝对你香蕉个粑粑——!
“我,我我……”
李欣噙着泪,瘪着嘴,狗熊似乎觉得自己很委屈。
“跪下!”
扑通。
大狗熊听话的跪着趴地上,抽噎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接着,李泰扑通一声朝着二凤跪地。
“父皇!儿臣御下不严,以致当下祸患,请父皇降罪!”
李世民全程注视着李泰父子。
见李泰跪下这一刻的二凤,心头稍微舒坦了些。
舒坦,是因为他基本上确认了李泰的确并没参与谋反,应该只是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
但舒坦归舒坦,二凤的愤怒,已然是快压不住了。
这个怒,主要是对李欣。
什么玩意啊这是?
就这也配做我李世民的孙子?李泰你当年为什么不把他给飙墙上!
一语冷声道:“降昌平郡公李欣为昌平伯,永不可入仕,永不可为魏王世子。”
在二凤看来,这李欣出宫的这几年,俨然已经是活成了一头彻头彻尾的蠢猪,他自然不可能让一头蠢猪在未来继承李泰的魏王爵位,更不可能让这头蠢猪入仕。
轰——!
二凤的这一句话,落在李欣心中,如同是雷霆轰鸣。
自大唐开国以来,宗室子弟只有一步一步往上升爵的,几十年来都从没见过降爵的,他这算是开了大唐先例了,一次性从正二品的郡公降到了正四品的伯爵,还被拨除了入仕以及被立为魏王世子的资格。
往后的下半辈子,只能混吃等死了。
整个人瘫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这,已经算是轻了。
不管是刻意还是疏忽,因为他而置天子于险地,但是这一条,就足以让李欣被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
说到底,还是李肥四的面子,以及已崩逝的长孙皇后救了他。
长孙皇后养过李欣几年,甚是喜爱。
而这时。
殿门哐当不止。
从那冲撞在殿门上的身影可见,那三十多位甲士已经快挡不住了。
并且。
此时已经有着浓浓黑烟渗透进殿中,若是再这般烧下去,怕是整座杏楼都得塌,继续待在这御宴殿之内,只能是等死。
只见。
天子李世民神色镇定,一笑置之。
“宵小之贼,有何所惧。”
李世民看向李君羡,这殿中十余位百骑,已经是守卫天子最后护卫力量。
“刀来。”
话音落,李君羡便是恭敬呈上自己的军刀。
从李君羡手中接过唐制横刀,李世民提着刀,抬步朝殿外走去,面色果然,似是回到了当年的金戈铁马。
“诸卿听诏。”
“随朕杀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