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正午坪上正阳阁。
阁前的空地,已经搭好一座礼台,四周挂着绣满百年回纹的红缎子,其中最大最艳的两幅上各绣有一个陈和一个明字。
左右各有一道台阶,左为上、右为下,台阶旁还停着一辆套着异兽的婚车。
四角攒尖,红缎遮窗,金色流苏在微风中轻轻摇荡,既华贵又喜庆。倒是那两头异兽看上去颇为凶蛮,四蹄蹬地,首如牛,角却只有一根,单单长在额头,双肩处的脊背肉瘤高耸,筋肉虬结十分健壮。
礼台上摆着两排座椅,左边坐着陈家几位代表,右边坐着前来接亲的明家人,其余人则立在左侧台阶下,静候新娘前来。
礼台前人头攒动,众多陈家人到此地来观礼,陈喰领着李氏站在远处,选了个视野好的位子,遥遥望向礼台。这种事他倒是没什么兴趣,但母亲大人想要他陪着,自然不敢违命。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男一女端坐在礼台右边,正是那日在陈家总号前,为难自己母亲的明家人。
“果然......他俩是明家人,”陈喰一边与李氏闲聊,一边暗中思忖,“按照那个明月燮的说法,明家这次借着接亲的机会,专门到陈家堡里刺探虚实,可为何要去商号呢?那里除了我娘和霍奎两个外姓,还有谁值得他们试探?”
“难道是那个陈子枫?也姓陈,或许还真是......”
忽然,他感觉身旁的母亲正拉扯自己的袖子,又见她指着一处方向,兴奋地说道:“阿喰,你快看,知砚小姐也来了。”
顺着李氏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见陈知砚立在礼台左侧,靠近台阶的地方,边上的陈漱正围着她转,一静一动倒也有趣。
“咱们过去吧~~”
听到老母亲的提议,陈喰赶忙拉住她的手,劝阻道:“别!我一个大男人,往人家女孩子那儿凑算怎么回事?知砚小姐她尚未成婚,让人瞧见多不好。”
“哎哟,我家小崽子长大了,会心疼人了~~”李氏调侃一句,然后正色道:“有我在,怕什么?走——”
就在陈喰和李氏两人相互拉扯的时候,端坐在礼台上的明月景,突然对身旁的明月卿隐晦地说了句:“找到了。”
明月卿也微微颔首,回道:“就是他,身边那位应该就是他的母亲。”
“可惜,只知道他叫陈喰,家中亦无特别之处。不过像他那样毫无背景的人,以后也不太会有作为。”
明月卿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望向前方,传音道:“没有背景的确是劣势,但你别忘了,陈家这一代缺少栋梁。只要他有真本事,陈家长老们的目光总会移向他。”
“咱们要看的不是谁地位高、背景强,而是谁会威胁到未来的明家,别弄混了。”
“大姐说的是,不过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一切皆由长老定夺,我等听令即可。”
......
正阳阁斜后方,绛灵峰的一处山腰上,陈歌与陈烈正俯瞰礼台,等待双方的长老出席。
“这两日,谁去找过你?”陈歌轻摇羽扇,面带浅笑,先开了口。
“挺瘦的一个,好像叫明月臣。年纪不大,与陈漱相仿,也登上了一阶,手段却太嫩,只会拱火。”
说到这里,陈烈轻笑道:“嗬嗬,在他眼里,我就是个莽夫。你呢?”
“明月蛟,在明家年轻一辈里算是不错。可惜,他那些旁敲侧击的话对我没用。明家人这次趁着接亲刺探咱们陈家,究竟有什么图谋?”陈歌轻摇羽扇,目光紧盯礼台上的几位明家人。
“我现在只关心明家在雾灾来临时,会不会横生枝节,到时候咱们可就要腹背受敌了。”
陈烈的担心,在陈歌看来并不会发生,否定道:“这次雾灾又不是只针对我们一家,他明家虽在双湖台地,可也躲不过去。根据巡逻队的报告,这次雾灾的范围极广,几乎覆盖大半个岭南。”
“明家若是敢动,必死无疑。”
“那这两日来,他们到底图什么?”陈烈双手抱胸,思忖道:“难道......明家已经把目光,放在了雾灾之后?”
陈歌收起笑容,羽扇轻敲掌心,跟着发散思路:“从他们的行动上看,很有这种可能。每次雾灾结束,都是诸家兼并之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可明家若是为了这个目的,那做的也太明显了。”
“你觉得,他们真正的目标是什么?”
陈烈闻言,摇了摇头,给不出具体的答案,倏地他似乎想起一事,问道:“陈喰能改良秘方的事,可有泄漏?”
“放心吧,所有相关人等,再加上你我,就连长老们都发下了破炁灵誓。若敢违誓,身死道消。”
陈烈似乎还不放心,抛出一个极端的问题:“若是......有人宁可死,都要说呢?”
陈歌闻言一怔,思忖片刻后仍未想到行之有效的办法,轻轻叹道:“希望那个泄密者,多想想自己的家人。”
倏地,他话锋一转,郑重道:“改良秘方的事,一切等正彦长老测试完毒性以后再说。我的意思,且不说毒性减少,哪怕与旧方一致,即便泄密的风险再大,我陈家也要推行。到时候,必会改变做法,现在只能尽量将范围缩小。”
“凌锋试完之后无恙,除他以外还有五人。等他们完成,便停止试方。”
陈烈微微颔首,目光重新回到正阳阁前的礼台,口中喃喃:“长老们来了......”
......
正阳阁前,双方的长老陆续登上礼台。
明元焕换了件艳红大氅,看向正朝他走来的陈不疑,率先行了一礼,随后微笑道:“此番接亲,辛苦不疑长老了。”
威严的中年男子,依旧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回礼道:“两家结亲,是件好事,自当尽力。”
双方客气完,陈不疑转身看向台下。
一位身材发福,边走边抖着脸上肥肉的男子身着礼服,牵着一位浑身红袍、头盖红巾的女子,万分不舍地走上礼台。
与此同时,明家这边也走上一位年轻俊彦,身着红衣,赶忙迎上去,对发福男子恭敬行礼。
“爹爹在上,月朗必不负希瑶小姐。”
“好,好......”陈明通满眼不舍、眼角噙泪,将女儿的素手交给明月朗。
待到一对新人牵手,明元焕这才站出来,面朝台下众人,高声道:“今日两家联姻,一是为了孩子,月朗和希瑶两情相悦,作为长辈,自然要成全他们。二来,便是为了雾灾......”
说到这里,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此番雾灾来势汹汹,据我家调查,整个岭南都难逃此劫。为生存计,亦为子孙后代计,我家长秋族长愿与贵族结盟,共同抵挡雾灾。灾后,也绝不会借机侵扰嶵嵬岭。”
说罢,明元焕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笛,模样古朴平平无奇,倒是色泽颇为圆润。
“此笛是我长秋族长的心爱之物,用来作为两家结盟的凭证。”话音刚落,台下一片哗然。
陈不疑见状,本就不苟言笑的脸庞越发严肃。
其实两家联姻,原是存了联合的心思,不求对方出手帮忙,但愿减少后顾之忧。这本来是心照不宣的事,不论是陈家人还是明家人都清楚的很。
可明元焕居然当众宣讲,还似乎有长期结盟守望相助的意思,甚至还拿出了明家族长明长秋的心爱之物。尽管竹笛只是普通的凡物,却代表一族之长与整个明家的态度,若是往后反悔背叛,那明家的声誉就全完了。
陈不疑心知对方此举意义非凡,自己无法做主,便想拖延一二,至少等禀明自家族长之后再说。可没想到,此刻的天空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响,如浩渺雷音,笼罩全场。
“长秋族长的提议甚好,我陈家愿意结盟。”
正阳阁前的众人,纷纷抬头仰望,见陈家族长陈兴武张开羽毛斗篷,正漂浮在天空中,然后徐徐落在礼台上。他收起张开的斗篷,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一块似玉非玉的润白小牌,上面还刻了个“兴”字。
“这是老夫的随身之物,便交给长秋族长吧。”
明元焕恭敬接过,又将自家族长的竹笛送到陈兴武的手中,至此陈明两家正式结盟。
远在绛灵峰山腰的陈歌与陈烈不禁面面相觑,两人都想不通明家族长为何要如此做?真就这么信赖陈家吗?
陈喰在台下也满是惊疑,他多少对明家有些了解,知道他们在陈家堡里到处试探虚实,根本不是什么安分之人,可怎么突然间就要与自己家结盟了呢?之前的那些动作,又有何意?
观礼的众人哪知道其中的道理,只道是两家同仇敌忾共抗雾灾,绝对是件大好事,不由得欢呼起来。
明元焕收起牌子,朝陈家族长与陈不疑恭敬行礼之后,便领着一对新人上了车驾,在众人的目光中往峰下行去。
陈知砚瞧着愈行愈远的车驾,怔怔出神。
“姐,你想什么呐?”陈漱早就收回了视线,发现身边的长姐似乎有些异样。
“他俩以后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过......”
“自然是好过啦,”陈漱不以为然,“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她也是亲口应允的。相比在咱们这儿,一个无依无靠的外姓,能进明家当嫡系子弟的夫人,岂不是一件好事?”
陈知砚没有接话,反而喃喃道:“谁又知她心中所想?”
陈漱琢磨着话语,心中忽然明悟,劝道:“姐,你若是不想嫁,我去和爹说~~”
“......有时候,姐真的羡慕你,”陈知砚看着自己的妹妹,笑着轻摇螓首,“可人生在世,不能只想自己。”
她伸手轻抚陈漱的鬓发,目光却遥望已然没影的接亲车驾。
峰下朦胧,正如她自己,不知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