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神明的火窃取,带回尘世;
毕竟那火,本属人间。
——马尔杜克《预言之书》
炉火摇曳,映射在盔甲上,化作其上模糊光影;
火星四溅,照亮虚无。
楼方手持金刚凿,冰冷面甲下无悲无喜。他的身后,禁库大门紧闭。
金刚领域自他脚下展开,将五人立足处化为山的海洋。
“三供奉,四供奉,可以说下为什么吗?”
三供奉抬眉,似是为楼方隐藏的实力而惊讶,又可能只是不屑,那种生者对将亡者的不屑。
“楼供奉,你知道吗?”
“选择往往比努力更重要。”
楼方沉默,等待三供奉的继续发言。
“我出身火焰学派,前身是帝国科学院第三研究所。”
“对于我们这些将魂导科技看作解决一切矛盾的家伙而言,经年彻夜的努力自然不必多说。”
“但为什么一万年过去了,科技还在驻足?”
“是我们不够努力吗?”
“是我们找错方向了吗?”
“我去过禁库,里面那些东西我也都大致看过了。”
“我确信,研究的方向,我们没有走错。”
“那我们错的是什么?”
“所以你做出了选择。”
楼方语气平淡,只是陈述。
“是啊,我想了很久。”
“相信发展魂导科技能解决一切矛盾,这种教条本就是一种另类的信仰。”
“那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万机之神,然后触碰禁忌,死的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不能换个存在的神明,向他献上忠诚?”
“期待回报的忠诚,真的是忠诚吗?”
“不期待回报的忠诚,那不是信仰吗?”
楼方没有回答,视线看向四供奉,眼神中含义不言自明。
四供奉咳嗽一声,在供奉殿里他虽然位列第四,但他却是大供奉之外最为年长者,也曾见过大供奉意气风发的月出东山时。
“我老了,大供奉也走了,自是要为家里小辈谋些出路。”
楼方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海马看向远处,昊天宗那两个家伙和那对龙凤斗的真欢,暂时管不到这边,看来要杀掉面前这家伙,要费点心思了。
海蛇心领神会。
头上两位还在,今夜时间优势在我们这边。
海马酝酿一番后,开口道:
“那枚帝皇幻梦又不在明都,孔德明带着它去了洛邑。”
“你出身庚辛楼家,和我海神岛一脉天然亲近,你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三皇子登基后,尚不失供奉之位。”
扑哧一声,海马绷住脸,楼方大笑。
“以礼来降?哈哈哈哈哈?”
“你也知道我出自庚辛楼家?”
笑声渐止,楼方一字一句,似是讲述平常。
“唐门分崩离析的那天,家祖作为见证,看着他们各自离去。”
“天斗城静悄悄的,都在等唐门倒下,等着扑上去瓜分它,那个时候,没有人能站出来。”
“没有史书去记载,唐门先祖成名靠的是武魂品质不输昊天锤的蓝银皇,所以数代人对着蓝银草努力千年。”
“唐门最厉害的毒功没有传承,福地也不知去向。”
“万年传承原来只是个笑话。”
“到了现在,孤儿寡母苦苦坚守,撑的是一口气。”
“难不成,唐门被昊天宗和海神岛开除正统了?”
楼方的怨气随着话语流露,面甲下的无悲无喜也被打破。
“唐门覆灭,你们在哪里呢?”
海马想起大祭司,想起自己长大的海神岛,触景生情下悲从中来。
刀光自楼方身后袭来,划破时间。
楼方只觉发笑。
“我在等人,你们在等什么呢?不会真有人认为靠毒能破开斗铠的防御吧,不会吧?”
刀光之后,铁匠挥凿。
恩基抠着脸,笑容玩味。
“斗铠,人的智慧。”
胡列娜蹙眉轻笑,淡淡嘲讽道:
“唐三,你那比肩神明的唐门暗器呢?”
“拿出来给大家伙开开眼啊。”
唐三尝试冷静下来,唐三发现自己冷静不下来,唐三决定冷静下来。
修罗挥手,斩灭虚妄。
“唐三,想好了吗?”
“……”
“换人吧。”
“好。”
话音落下,唐三闭眼。
诸神之黄昏降临,祂持枪,却不是剑,祂披发,却不着甲。
祂是审判。
悲伤落座,好奇地看着唐三气息地变化。直到其睁眼时那抹深红流露,悲伤才开口:
“修罗,你怎么还在这?”
修罗握着长枪的手微微用力,感受其中命运的走向。
“五大神王,并不自由。”
“你回归,我也该醒来。”
“那这个叫唐三的?”
“凭依对象罢了,三代修罗自认为找到了解决修罗神位的影响。”
“治标不治本。”
悲伤歪头,回忆从前。
修罗叹气,经年努力终是白费,不过还好自己离开前还留了一手,结果善良和邪恶还想有样学样。
“龙神战争的那一剑,劈开了龙神。”
“代价是罪与罚权柄的分裂。”
“修罗神也从五大神王之首跌落,从昔年审判诸神之黄昏,沦为神界执法神。”
悲伤终于想起从前。
“我的情感缺失,在成为神界意志傀儡前,仓促下只能将神位传出。”
“你承受金龙王的怨念,分裂为七罪神。”
“……”
“所以你现在要做什么?”
“首先,神位现在不能有失。”
“唐三可能私德有亏,但他对未来的观测确实很准。”
“和乌勒尔重合了?”
“是的。”
修罗神情凝重,那位神王之下,却比肩龙神的强大神祇曾经作出预言。
一个有关“死亡与终结”的预言,同时也是一个关于“冰冷星空”的预言。
预言自然要付出代价,凡得必有失,这是龙神也摆脱不了的铁律。于是乌勒尔选择前往未来,然后死在遥远的过去。
“星海带来神界的末日。”
悲伤喃喃,回忆起乌勒尔在过去和自己说过的谶语。
“不对,自己为什么在过去见过他?”
悲伤努力回忆,想看清那人,却只有无尽的风雪。
“乌勒尔的传承被个小家伙得到了。”
“唐三原先不是准备传给他海神神位吗?”
修罗抬眉,看向虚空,枪尖上挑。
“情绪之神,你怎么说?”
“哎呀呀,这都被修罗神大人发现了。”
融念冰自虚无走出。
修罗有点头疼,悲伤回归自己的感情也逐渐充沛,但像融念冰这样挑动神经,还是有点超纲了。
“坐下吧,有些事你也该知道了。”
融念冰也不推辞,神力化为高背扶手椅,翘着脚坐了上去。
“情绪之神,神王之下第一神。”
“比肩神祇的神明。”
融念冰抬手,不好意思道:
“别夸了,我会害羞的。”
悲伤也倒腾出一个高背椅,反过来,下巴垫在椅背上。
“修罗,你这都不砍他?”
“我都看不下去了。”
“……”
“说正事吧,霍雨浩这孩子,你们看如何?”
“合格的神位传承者。”
“一个假装苍老的孩子。”
修罗抬眉,对融念冰的形容起了兴趣。
“为何?”
“他看过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自己,小心翼翼求生,但还是在他人善意下露出自己。”
“软弱?”
融念冰正色。
“我更愿称之为善良,或者真诚。”
“皇太子圣质如初。”
悲伤想起自己曾热衷于观看各个位面的历史,荒唐且有趣,扑哧一声笑出来。面对其余二人询问的目光,他只是摆摆手,示意二人说下去。
融念冰继续,“这个孩子,双神级武魂的天赋不论,其心志之坚,令我讶异。”
“双神位传承的最佳人选。”
修罗伸手撑头,看向融念冰。
“那你呢?你悟出了什么?”
融念冰肃穆,认真道:
“情感的源头。”
悲伤眼眸一亮,接着快速黯淡下去,看在眼里的融念冰心中微叹。
“一切有罚皆源于罪,一切罪发于情。”
“种种情生于念。”
修罗接上话,想起什么后补上一句。
“念生于夜半无人时,亡于人去黄昏后。”
“是啊。”
“……”
“恭喜。”
融念冰摆手,示意跳过这个让他略有不甘的话题。
“那现在,斗罗位面的乱局如何?”
“未来的神祇种子要保下,无论如何,他们成神对神界都将是新的力量。”
“顺利的话,还会是新的神王。”
“斗罗位面出了海神和天使神,还真是得天独厚。”
融念冰意有所指。
“一位沉睡的星球母神,不亚于龙神的强者。”
“你们担心未来的神界大劫来自她?”
“乌勒尔不会错的,敌人来自星海。”
“只是那位母神在龙神回归前不能醒来。”
咔哒声响起,悲伤敲着桌子,思索后发问。
“创造的权柄被取回,那位母神不应该很快就能醒吗?”
“恩基和诸神王有约。”
“……”
“所以你们一起暗算了唐三?”
修罗扶额,表情有点难看。
“你不看看那小子在位,做了什么好事。”
“杀了位潜在的神祇,将斗罗位面化为自己的后花园。”
“好了好了,毕竟是你的后辈嘛,人前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吧。”
悲伤晃着脚尖,摆头道。
融念冰盯着长枪。
“那这吧昆古尼尔?”
“恩基送给我的,让我锚定神界回归。”
“也是神界末日前的倒计时。”
悲伤站起来,张牙舞爪。
“行了,都别在这打哑谜了,本神脑容量小,听不得这些。”
神明御令,传至人间。
已有的,在行的,将亡的,自不必理会。
鲜血顺着金刚凿滴落,融入地面坚硬的洁白石砖,也许万年后切开石砖,后人会为其中那抹猩红动容。不过现在,这抹日后惊艳世人的红令人恶心。
楼方拧动手腕,锤头离开头颅,带着白撒落地面。
廖梦凯挥刀,残血划出弧线。
“棋局已定。”
在破晓黎明,大日未起之际,极东之地迎来最早的光芒。
李二,或者是徐观贞立在人的顶峰,宣告此夜帝国的胜利。
他的身边,秦观音还在为明都的乱局忧心,徐天元肃清完洛邑城内外的来客,诸将士伫立,迎着晨风哀悼亡者。
程瑞站在他们中央,这个夜他跟在徐观贞左右,看星空璀璨,银月西沉,白虎枭首,也是一夜无眠。
至于其他人,都在酒店睡着呢。
大概吧。
遥远的海平面上,天空还是浅蓝,水天一色。接着一道红霞自水下升起,点燃天空,火光渐起,燃的肆意。
太阳终于现身,于炽热间躁动。
只是为何有道黑点立于海面。
明明是朝阳,为何惨烈如血。
他,或者该尊称为祂。此刻人间唯一的至强,位于神明之列的神仆。
海神岛两万年里唯一一位武魂不是海神的海神岛大祭司,
蓝银斗罗。
蓝银王活多久能到蓝银皇?
他不知道,但他献上忠诚,于众人之前。
祭司脚下,花朵盛开,春天在秋日的清晨重回人间。
魂兽不可成神,这是铁律。
但神的仆人也不错,起码能活到想死为止吧。
祂从大日走向洛邑,一人攻城。
可是这些年里,祂看了海神岛万年的日升月落,见过百代人的生生死死,祂不觉厌烦。
只是这份美好,不容外人打破。
蓝银草叶片边缘被炽日染上的碎金与叶脉上的金交相呼应,窸悉簌簌,摇摆于洛邑城头。
那头鲸鱼蛰伏了万年,为什么要现在攻打海神岛?
是谁蛊惑了她?
漆黑天使重现,带着昨夜的伤势。
“是你。”
祭司见过他。
“是我。”
米迦勒卸下面甲,毕竟多少算是同时代的孤魂,掩藏下去也是无用。
皱纹,白发,万年沧桑。
千道流立于人间,只觉恍惚。
“你还不够,还有谁?”
叶夕水跨过朝阳,携龙逍遥君临。
千道流想起那个疯女人,又似是忘了面甲已被卸下,眉头拧起。
“很好,这样差不多了。”
“那么我想问问,谁去见了那头鲸鱼。”
三人神情不一,有茫然,有坚定,还有冷漠。
“原来是你。”
祭司知道答案了,于是准备动手杀人。
灰雾涌动,连着黑雾,将洛邑朝东的天空拉回夜晚。
夜的长裙袭身,叶夕水立足神国,梦神发出半梦半醒间的梦呓,向不臣者发出讨逆宣告。
祭司细细察看梦的国度,祂终究还是好奇,为什么这个神国依旧处于虚幻。
不过无所谓了。
种子落地,来自地的广袤容纳它,来自天的甘霖滋润它。
“万物皆生,赖天地有德。”
纵是狂风暴雨,土地干裂,树苗带着生命独有的坚韧,摇曳。
“万物皆存,盖生命之坚。”
树苗跨过时间,疯狂成长,化为祭司背后绿的海洋。
“万物皆命,源世间轮回有序。”
神的吟唱回荡,梦的国度一角,绿色取代虚幻,带着生命的喜悦充斥梦境。
“此为生之形,存之在,命之魂,大森林沉默的轮回——蓝银之海。”
黑雾疯狂涌动,却是徒劳。
千道流执剑,保留部分战力的他还有未完的仗,只能挥出无关紧要的一剑。
黑雾被树木冲散,剑光消失在绿海中。
梦的女神抬手,无力握住另一位神明的怒火。
树木沉默着,生长着,来到梦的核心。
这里,已是洛邑城头。
世界展开,即使神的仁慈也不会允许他者的践踏。但程瑞还是做到了,他的世界降临神国之中,在神明与未来神祇的战场边缘,开辟出他的净土。
但他还能做什么呢?一个四环的魂宗罢了。
黑红色覆盖此处,如血似罪,混沌的气息随着程瑞的暴怒四散。
“你怎么敢!”
魔君的暴怒临世,化作他身后一道圆环。
反转,一切增幅被终止,所有强化被逆转。
这是程瑞新生的第五魂环,来自混沌的一角——惩戒。
祭司咂舌,弱小者的反抗使祂停顿了片刻,也许是徐观贞的眨眼,也许是叶夕水眼中的片刻。
也许是胡列娜口中的永恒。
狐女轻笑,这里是她的洛邑,蓝银草可是其中禁止栽种的重点防范对象。
祭司惊讶,不过很快便平静下来,存于洛邑城中的执念而已。
胡列娜深吸一口气,满是眷恋。拍了拍龙逍遥的肩头,鼓励他的无畏。朝着叶夕水满意的点头,武魂城的最后底蕴所遇良人。接着目光看向千道流,这个她曾敬仰、恐惧、厌恶的老人。
“大供奉,好久不见。”
千道流想要叹气,万年前为了吸引唐三的目光,胡列娜做了很多,而自己万年间,错了很多。
似是看出老人的内疚,胡列娜轻笑。
“现在结果还不错,大供奉你有事就去忙吧。”
千道流点头,银白色门扉大开,这是来自禁库的禁忌技术,他的腰间,银月遗物悬挂,其中帝国底蕴犹在。
跨过这道门,就是明都,这是神明也未能完成的伟业。
祭司看出其中门道,但祂无法出手,现在已是困兽犹斗,同归于尽已是最好的选项,顾不上明都那边了。
门扉关闭,胡列娜撇了眼昏迷过去的程瑞,顺着姻缘红线看向他的未来。
魔君顿首,斩断来自过去的窥视。
“嘁,真是小气。”
自从死后,胡列娜感觉自己整个魂都轻松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准备干活。
蓝银草茂盛,化为覆盖大地,连接天空的海。
祭司张开双臂,拥抱自己的子民。
“想同归于尽?”
胡列娜笑了起来,灿烂如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