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左满秋深吸一口气,又陷入了纠结。
先从什么开始呢?
各种选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似乎又都太多余。
现在这个点,也差不多该睡觉了,简单说两句就结束吧。剩下的,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慢慢和她说,反正自己也算半个自由职业者,她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在这个90平方米的小空间里,两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放心吧,那些坏人不会来了。这里是我一个人住的,只有一张床,今晚就委屈一下,睡我的床吧,我睡沙发。”他拍了拍被雨水打湿的长裤,半蹲下来,露出尽可能温和的笑容,“今晚就先这样吧,你肯定也累了。”
“不管你之前的生活有多糟糕,总之,一切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安安心心地,一觉睡到天亮。”
……
“怎么做到的?”
就在左满秋直起腰板,打算去给她收拾一下床铺的时候,少女突然开口。她的声音非常耐听,是那种可以在初中生配音大赛中脱颖而出,非常澄澈的声线。只是,左满秋怎么也没想到,她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问句。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问题过于无厘头,少女定定注视着他,贴心地补上前后文,“让那只害虫死而复生,是怎么做到的?你真的能让死人复活吗?”
从她轻飘飘的蔑称中,左满秋读到了一闪而过的恨意。
“……技术上来讲,我做不到让一个真正死亡的人重新活过来。”他解释道,“那个叫‘狼蛛’的人,是生物系能力者,这类能力者,身体素质往往要强于普通人,具有自愈能力。只要大脑不受到致命损伤,身体的其余组织,都可以自我修复。”
“我只是刺激了一下他的身体,类似于心脏起搏器。第二次,我用雨滴击穿他的大脑,他自然就活不过来了。”
少女的右眼依旧无神,唯独那铅玻璃般的左眼,微微缩拢,娥眉蹙起,一股郁结不化的惋惜和哀伤,出现在她的神态里。明明年纪看着不大,配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竟有几分凄美。
“抱歉!”
突如其来的严肃道歉,让少女微微抬头。
她表现出了远超同龄人的镇定,波澜不惊,只是立刻刹住话头。铅灰色的眸子凝视着左满秋,等待他将这突如其来的致歉说完。
一番思想斗争后,左满秋还是决定将全部事实合盘托出。他像少女说了今天下午的所有遭遇,包括那女人是如何找到自己,如何言辞恳切地拜托,自己又是如何坚定地拒绝她。
人的念头,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某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念,可能会在短短一瞬,就迎来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迟来二十分钟,推门进入时,看到的,已经是女人冰冷的遗体。
“因为过去的一些事情,我已经决定,要退出能力者的圈子了。她突然让我干这些,我的第一反应是抗拒。”左满秋的语气有些愧疚,“也许,早来一会儿,或许只是十几分钟,结果都会不一样。”
“也许吧。”少女不置可否道,语气中满是不解,“为什么要道歉?你本来没有义务救我,也不欠我任何东西。面对陌生人的请求,你做出了最理性的判断,不是吗?”
左满秋对她的回答有些吃惊,再一次确认道,“可……那个女人……是她把你从基金会里带出来的吧?”
“在这之前,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像研究动物那样,研究我。”
“我已经记不清楚,这种日子到底持续了多久……他们把我关进一个房间里,将室温调到600摄氏度,观察我的身体会起什么反应。她负责记录下我的耐受极限,尽管不会受伤,但还是会痛,很痛很痛。”
“你见过铁板鱿鱼吗?就像那样,我能听到自己的身体在沸腾,冒出嘶嘶的热气。而她则举着摄像机,在我每次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总能看到闪光灯像星星一样,在我眼前一闪一闪。”
……
雨依旧在下,密集的雨点敲打玻璃,发出破碎的声音。
左满秋的神情有些错愕,听完这些话,再看少女,会觉得尽管她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心里的某一部分,却已经彻底变成了灰烬。
“有一天,我被从基金会的医药中心推出来,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类药物的注射软管。她盯着我看了好久,突然捂住嘴,哭了出来。”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同样的事情,明明已经持续过数不清的次数了,她为什么还要哭。”
“她和往常一样,拔掉这些连着软管的针头,给我擦拭身体。然后她突然抱住我,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她会带我离开这里。”
“我没有来到实验室之前的记忆,可能是他们用什么办法,把我之前的人生抹掉了。我只记得那些白花花的灯光,穿着防护服的研究人员……我去过很多不同的实验室,只不过,在转移前,他们一般不会通知我。只是把我塞进一件量身定制的束缚衣中,再用车子运走。”
“她把我塞进装运垃圾的小车里,偷偷从实验室运走,带到这座偏僻的房子里,但很快就被发现了。他们的人追过来,破门而入,什么都没问,就把她杀了。”
少女的语气中没有太多情感,听不出爱恨,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事实。
左满秋意识到,少女被基金会囚禁、研究的日子,可能比他想象得还要漫长。漫长到,她已经将其视作正常生活的一部分,在那样扭曲、逼仄的环境里,她能汲取到的,恐怕也不会是温暖的人性。
此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就在这一刻,他决意将说少女过去的一切,尽数斩断。
“你有名字吗?”左满秋问道,“基金会的人叫你什么?”
“一般来说,他们不会和我交流。在非交流不可的场合,或者是书面报告上,对我的统一称呼是‘x29’。”
没有名字,只有编号,这是磨灭人性的一种方式。提起她,只有一个英文和数字构成的代号,这会让研究员们,潜意识中忽略她是个人类的事实,只把她当成一件能提供科学价值的物品。
对一件物品,要下手可就容易得多。
长期不被当人对待,人性的缺失,也就可以预见了。
“我不想叫你x29,你现在已经离开实验室了,我保证,你永远不会再回去!”
“要在普通人的社会里生活,首先就需要一个名字。”
他看着少女的眼睛,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地说道。比起语言,他似乎更看重眼神的交流,要确保自己的真实想法,通过眼神,顺利传达给少女。
铅灰色的眼眸毫无波澜,对于名字,她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的执念。
也许在很久之前,她也有过名字,只是和她的记忆一起,付之一炬了。
“给我点时间,明天早上起来,我会把新名字告诉你。”他这样保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