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时李明离开了纷乱的西北边境,紧接着就被派往乌勒尔驻点。彼时的乌勒尔驻点还被称为一处要塞。但名称有什么所谓呢?无论是在和平时期还是战乱时,它总能拥有恰好的补给、恰好的装备、恰好的人口,不会短缺,但不过挣扎在温饱线上。说这里的生活艰难略显矫情——寒冷使得人们连欲望都难得产生——但远算不上舒适。
他满足于这样的生活,甚至渐渐与村庄里的孩子们一样,难以想象另一种生存方式。
初来乍到的李明曾经问过前辈们,为什么乌勒尔驻点能在战乱时有这样的待遇?更进一步,乌勒尔驻点为什么存在?它就在法涅雪山脚下,和一个伴生的小村庄相依为命,似乎没有什么需要履行的职责,总不能是在预防雪崩。只进不出的乌勒尔,如果被比喻成一只有着巨口的魔兽,也不过是残疾的、或者嗷嗷待哺的。
然后时间过去,他不再提问,埋葬了老韦斯后成了回答问题的人。
他作为士兵长迎接的第一位军官名为奥维·佩尔森,是一个比印象中温和得多的人。他们一起度过了三个月,教他认识了许多字。
从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他随着士兵们做着不知能够抵御谁的操练,狩猎、捕鱼,埋葬过前辈后士,埋葬过难产的妇人、夭折的婴孩,想象着、看着直到亲手将钉子凿入一具具肉体。在乌勒尔,四十五岁还不算是大限将至。他依然不知道乌勒尔驻点为什么存在,依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将军官们送入地下,依然不知道乌勒尔的人们为什么要在风雪中生活。他与那些有关意义的问题一起度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待着下一位士兵长埋葬他。
在这样的日子中,他依然秉持着某种莫名的职责感。现在,他看着营帐中站着的人,说:“少校,您有权了解所有乌勒尔驻点的历史和您的具体职责。请问您需要什么?”
自称为少校的人浑身蒙着火焰,五官模糊。李明觉得那层火焰确实在燃烧着这位军官:他从风雪中走到乌勒尔驻点门口时,面部还算是清晰。
军官说:“不用。”
通常,在结束一段颇具幽默色彩、体现上下级关系的对话后,李明会直接退出营帐。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与上级规矩对话是在什么时候了,正竭力回忆除仪式之外的章程。这位军官的特殊过于直观,他分不清心脏的跳速意味着恐惧还是雀跃,不舍直接走开。
“您也有权与外界沟通,乌勒尔据点会在五月和八月时向外送信。这里有纸笔。我也可以帮您写。”李明贴心地说。
“不用。”
“您需要医疗兵吗?”
“不用。”
李明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继续对话。他可以接着问军官是否需要食物,但要是军官回答“需要”,他可就下不来台了。
在他绞尽脑汁时,军官突然开口说:“谢谢。”
未等他回答,军官说:“可以提前开始仪式么?等会儿身体可能挂不住钉子,肉会散的。”
“少校,我无权更改仪式时间。”
“……我是最高指挥官?”
“您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根据乌勒尔驻点的条例,您需要优先保障仪式顺利进行。”
“如果不提前,仪式可能无法顺利进行。”
“……可是条例上没有说明提前进行的仪式是否算是顺利。”
“……你说得对。”军官轻声说。他的嗓音沙哑,眉眼上似乎是在沮丧。
“少校,您可以到雪地里,可能会烧得慢些。”李明提议。
轻易放弃提案的军官轻易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他走出营帐,兀自在空阔之处躺下,双手将雪拢到身上,不会儿水汽蒸腾。几名士兵自以为隐蔽地张望着这里,看到水汽后小声惊呼。李明蹲在军官身侧,用眼神示意噤声。可以想像,仪式结束后他必然被这些年轻人问东问西。
要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也得多说些话。在李明看来,这位火人出奇温顺了,被问些问题应该不会恼怒。
“少校,你是怎么烧起来的?”
“我把衣服送给路上一户人家,身上很冷,就烧起来了。”
“烧了多久啦?”
“大概,两天?”
“这儿总是下雪,看不清天吧?您该把衣服留给我们的,这样也能晚点烧起来。”
“……”
“您真不用写信么?”
“……对不起……不用。”
李明一愣,想着他原来是在回上一句话,放松笑说:“没事儿。您身边真暖和。”又问道:“少校,那您想留些什么话么?”
军官这次没有即刻回答。李明似乎从他模糊的脸上看出了思考的痕迹。半晌,军官用更加沙哑的嗓音说:“我想……我想知道,你想要什么?”
“少校,您可真是个好人。”李明说,“外面不怎么下雪,听说也不打仗了,人能活到七、八十岁。这里每天都很冷,之前有人说不如往地下挖,但要是地下真有个大家伙,还不如就这么样呢。所以我想,至少让村里人出去,大伙儿去暖和的地方。”
“你要的是,暖和?”
“不是像您这样的暖和,是……”李明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形容。
“不是烧起来的暖和。”军官替他说明。
“对。不是火,是太阳光的那种‘暖和’。”
“……对不起,我只有火。”他的声音很弱了,需要耐心去辨明。
“您不必这样,刚才那些是老韦斯说的话,我就是重复他说的。”李明讪笑,“我可没有那么伟大的梦想。”
他们这样一搭一搭地谈话,在理所当然的停顿中,月亮来到了山顶。
石台上的仪式再次进行。军官提议说,用雪先覆盖李明即将触碰的部分,动作要快,这样便不会烫伤他。这个提议是有效的。
军官趴跪在石台上,留下的最后一句是虔诚的祷告:“美丽的祭坛,宽慰迷茫的灵魂。”
风雪渐盛。李明回到营帐,站在那位军官曾经站立的位置。他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雪落下便积起,那些思绪划过却没有留下痕迹。
他感到温暖。火焰了带来了温暖。
李明闭上双眼,又一次——无数次回想起那个通信屏上的孩子。他的年纪越来越大,思维也越来越迟钝,曾经对那个场景的种种猜测也都在平静的生活中化作谈资,再没有想法……甚至感慨。
那是个女孩,很年幼,穿着囚服,金发披散着,被铁链反射的冷光簇拥,脖子上有被掐捏的痕迹。
在他通报情况之前,女孩死死盯住他,抓住自己的脸,十指刮红皮肤,直至扼住咽喉,嘶吼着什么。
李明拿起了笔,看着笔尖的墨渍,突然补全了记忆。
那个女孩用地底巨兽般的音量喊道:“啊……啊——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