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擦干身上的血迹,略作调整跨入山门,山门之后石阶蜿蜒曲折,所幸一路再无波澜。
姜蛮一路往上,边走边歇,本就损了三成气血,从祖庙到此经历太多,身心俱疲,已无心多想,此地没有具体的时间概念,他麻木的沿着蜿蜒石阶往上,不知走了多久,只能模糊的感觉到,似乎是绕到了万丈绝壁的背面。
时间倏忽而过,前路忽转,不再蜿蜒曲折,而是变的笔直陡峭,直入山巅。
昏暗中的石阶,看不见尽头,就像少年的人生,充满了迷茫看不到希望。
自幼的遭遇并非糟糕透顶,至少让他在山穷水尽时始终保持一抹意志强撑,正是这一抹意志,让姜蛮毅然向山巅攀登。
绝壁之巅,一座破败的庙宇临渊而建,姜蛮还未来及打量就精疲力竭,整个人软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山中无日月,天空中的阴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偶有惨白的天光顺着阴云的缝隙洒落下来,落在少年身上,那双闭合许久的眼眸终是睁了开来。
“唔~”
姜蛮费力的撑起身子,浑身肌肉酸胀疼痛,他闷哼一声,踉跄起身望向前方,四周草木枯朽,一座废弃的庙宇坐北朝南背向着他,透着一股子死寂与沧桑。
绕到庙前,满目废墟,遍地碎石,青灰色的庙壁塌了一半,隐约能看到庙内的断壁残垣,庙门前的廊道八根云龙石柱倒了六根,仅剩的两根也已倾斜,其上有字——神不容帝,帝不得入庙,入庙即诛!
廊檐下悬着一块裂成半段的乌铁黑匾,上有四字——临渊神庙。
庙门大开,一股腐朽荒废的气息扑面而来,姜蛮略作沉吟,径直走入其中,庙内蟾柱倾倒,横梁崩塌,坚硬的白玉地砖龟裂出一个个浅坑。
两侧的殿壁还算完好,四个巨大的神龛分列左右,砖砌神台,木雕神纹恢弘大气,神龛上接梁架,朱漆大柱作门,垂帘上的红幡残破不堪,龛内供奉的并非神邸,而是四尊凶神恶煞的镇庙守将。
庙顶破洞内,一道天光洒落照射在庙殿中央。朦胧的光线下站着一个身影,背对着庙门,面朝正北的一百零八层青玉高台。
仅仅是一个背影,便让人脑中生出四字——气宇轩昂!
姜蛮脚步微顿,不敢贸然接近,远远地打量着,只见那背影高约八尺,金色玄纹长袍飘逸,气质出尘,背后斜缚一个三尺长匣。
姜蛮心中暗暗比较,黑衣紫发神秘人因未能窥得全貌,全凭那落在蝉翼上的玄奥符文印记加持印象,给他的感觉高深莫测,难以度量,而眼前这个背影,仅仅站在那儿,就如同支撑苍穹的天柱,伟岸无边!
“前辈”!
姜蛮尝试着唤了一句,那背影似木雕石像般不见动作。
“前辈”?
寂静的庙内无人回应,姜蛮不再迟疑,小心翼翼走到跟前,来到那身影的正面。
这是一个俊逸不凡的中年人,面如冠玉,眉宇间透着一股儒雅之意,眼神却又充满霸道宛如无敌的神。
姜蛮被此人的相貌与气质惊到,心中莫名升起尊敬,郑重躬身礼道:“晚辈姜蛮,见过前辈”!
他的动作掀起一阵微弱不堪的风,正是这阵风,好似打破了时光尘封的节点,姜蛮震惊地看到…对面的中年人宛如流沙散落,化做了一地的齑粉,仅留一尊白骨依旧立在天光的映照之中,其背后的缚着的狭长木匣哐啷掉在地上,与其一同掉落的还有一枚暗金色厚重令牌。
“啊”!
“前辈勿怪,晚辈无心如此”!
姜蛮看着一地齑粉满脸自责,良久他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冲着白骨三拜,认真将所有齑粉收集起来,撕开棉袄将之包裹,而后拾起木匣与令牌,他没有将这两物据为己有,而是连同齑粉一起,放在了白骨旁边的一处浅坑里埋葬。
做完此事,姜蛮向正北方首位而去,踏上了第一层青玉石台,连上十数层后,忽生错觉,似乎这一百零八层青玉石台并不完整,好像还缺少了什么东西。
姜蛮皱眉,脚步却未停下,径直踏上了青玉石台之顶,这处高台上只有一座三尺高的黑色神龛,准确的说这并非真正的神龛,它没有阁只有一座神台。
两尊栩栩如生的石像站在神台左右,中间的位置是空的,那里应该供有一尊主石像,不知何故不见了踪影。
左侧石像面目狰狞邪异,眼神却是悲天悯人,右侧石像慈眉善目,眼神却是阴邪诡异。
姜蛮错愕的看着两尊石像,暗道这两尊石像的眼神是不是调换一下才更合适,旋即便不再多想,目光往下移去,只见神台一面上刻有字迹。
“即入神庙,得吾庇佑,食吾血蛮,承吾因果,即承因果,得吾传承!”
姜蛮眉头一掀,有几分意动:“传承…”
他不知道这座临渊神庙的传承是否强大,也不知道自己的状况能否得到传承,毕竟被巫祝练成了渡厄泥胎,传统的开荒塑莽都失败了,这神庙传承能否扭转乾坤,对他而言是未知的,但也是一个天大的机缘。
要知道此地可是神庙,什么叫神庙?姜蛮甚至都没听过神的存在,但能以神庙自居,本身就具备不凡,回想这一路走来的种种,先有“君不喜仙,仙不得临渊,临渊即斩”,后有庙门石柱上的“神不容帝,帝不得入庙,入庙即诛”,这两句话何等霸气,更加显得这庙宇的不凡。
如此一想,姜蛮不由振奋。他四下一看,果然在神台旁看见一个血红色的干瘪面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拿起来囫囵吞了下去。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姜蛮面色剧变,那种在祖庙外被炼制成渡厄泥胎时,无尽厄灾被祸水东移转接入他身体的感觉,如天河倾泻瞬间将他淹没,只是比起祖庙那次,强了何止万倍!
眼前被混乱的各色虚幻洪流充斥,额心七灾厄胎咒突然闪烁妖异紫光,那无穷洪流迅速灌入其中,庙宇内紫光滔天。
此时,整个莽荒无数人震惊抬头,一道道沉寂的目光从各处直射天际,翻滚的雪花在有些目光面前如同虚设,直接炸裂气化形成一条直通北方天空的真空通道。
那里,是悬天河所在。
庞大的紫色星河掀起惊天动地的潮汐,咆哮着化作一圈圈涟漪向着八方波及。
十里!
百里!
千里!
万里!
直至正片天空都被染成了一片紫色潮汐之海!
临渊神庙,神台之前。
姜蛮额心咒印宛如活转过来,似无底洞一样被强行灌入混乱洪流,量变引起质变,竟让七灾厄胎咒发生了诡异的变化,紫色光晕瞬间归于一点,那咒印直接从少年额心飞出,迅速旋转化作看不清的残影,而后坍塌形成一个奇点,落入姜蛮眉心消失不见,而后种种异象消失,姜蛮浑身如水洗,跪坐在神台前。
他只要闭上眼,就能感觉到眉心内七灾厄胎咒形成的奇点,它似乎与姜蛮的生命彻底融合在了一起,永远都无法摆脱,伴随着的还有一种,下一刻的每分每秒都有大祸临头的感觉。
“食吾血蛮,承吾因果”。
这就是神庙的因果!此刻姜蛮完全明白那句话的含义了,可是…“既承因果,得吾传承”,传承呢?
姜蛮怒不可遏,他此刻并没有得到所谓的传承,反而承接了神庙滔天的因果厄运,但心中仿佛有个念头在告诉他,他太弱了,无法完全承载冥冥中一位强大存在的因果,得不到认可,所以无法得到所谓的传承。
“你凭什么不认可我!”姜蛮咆哮着:“什么狗屁临渊神庙,你们也配称神?”
姜蛮指着神台上的两尊石像怒骂:“骗我承了你们的厄运与因果,却不给我传承,你们都是骗子!”
“好,我让你不认可我!”
姜蛮突然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踩踏在神台上,站在那个缺失的主石像的位置上,做那神庙供奉的主神,看看神庙到底认不认可他。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立刻占据了全部心神,他面露疯狂抬脚欲踏,当他的脚尖触碰到神台中心的瞬间,忽觉的整个世界蓦然震荡起来,那两尊石像的眼皮突兀的微微抖动,宛如要活过来!
右侧石像眼皮抖的最厉害,嘴角挂着邪异的弧度,似在嘲讽姜蛮。
少年血性,豁出性子哪里顾得上后果,半只脚踩在神台边缘,另一只脚用力一撑,半个身子都进入到神台中央了。
这时,一股莫大的威压从天而降,如同天怒,磅礴的压力宛如十万大山砸落,瞬息将少年的身子狠狠压垮,从神台上跌落,浑身剧痛口喷鲜血。
姜蛮不屈地抬头,整个身体根本无法动弹,但他仍旧死死盯着两尊石像,眼神中充满着恨意与怒火。
彷佛是察觉到了蝼蚁的不敬,两尊石像眼皮一阵剧烈抖动,那双灰败的石头眼珠竟转动了一下,化做了黑白分明的血肉之眼。
两双眼,一悲悯,一邪异,齐刷刷落在姜蛮身上,威压强了数倍,仅凭这两道目光的威压,随意一瞥,姜蛮的身体就要崩溃化作虚无。
就在此时,一声叹息远远传来,两双眼同时挪开看向青玉石台之下。
那股巨大的压力一扫而空,姜蛮费力抬头,便看见两尊石像的眼瞳里倒映着一抹令天地失色的光。
“太平!”
姜蛮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爬了起来回头循声望去,看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庙宇中央的那具白骨抬起了骷髅手摇摇一抓,碎石飞溅,那口狭长木匣凭空飞起,从中飞出一杆九尺长枪,枪身古朴,红缨飞舞,枪尖上刻着太平二字。
他握着枪直指神台,一刹那天地失色,银光滔天。
姜蛮下意识眯起眼遮蔽这抹强光,当他睁开眼时,光芒已然消散,下方空无一人,在他身后的石阶上一步步走来一人,手中的长枪点在左侧石像的眉心上,他每走近一步,长枪在他手中寸寸消散,直到他走到神台近前,枪尖只剩一点寒芒也化作灰飞,而那石像冷哼一声,似有不甘眼珠渐渐褪变回灰石状。
白骨回头看了眼落在地上的木匣,里面空空如也,他又是轻轻一叹,并指点向右侧石像。
“点血”!
修长的白骨手指,两指之间一滴血珠浮现,平平无奇按在了石像眉心,那石像若有所思的看着白骨,并未阻止,随即血肉散去重新变成了石眼。
“此为拜将台。”白骨空洞的眼窝里两条微弱的火苗跳跃了一下,传出了声音:“临渊神帝的传承,你可敢要?”
姜蛮震惊的望着白骨,还被先前的一幕幕惊的回不过神来,那白骨传出一声轻笑:“怕了吗”?
姜蛮恨恨地望着两尊石像,咬牙道:“有何不敢!”
白骨转动,似诧异的看了少年一眼,随即一步步走下青玉石台,一直走到那口木匣前,声音飘了出来:“既如此,登上石台,传承便得。”
姜蛮愣了愣,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的念头还真的没错,他冲着下方白骨人恭敬拜道:“多谢前辈!”
话落,再次抬脚踏上神台,这一次没有丝毫压力,姜蛮轻轻松松站到了神台上,他转过身面向庙门,主石像的位置在神台上正居中央,两尊石像的站位略差半个身子的位置,紧跟在姜蛮身后,此刻的他,真的就恍如无数岁月之前,那位惊天动地的存在啊。
白骨人默默看着神台,彷佛也有了瞬间的失神与追忆,而神台上,姜蛮的脸色陡然一肃,眼前世界一阵模糊,斗转星移。
一座巍峨宏伟的大山,耸立在天地之间,彷佛镇压天地的神山,山巅之上隐隐站立一人,看不清容颜,此人彷佛神山的核心所在。
与神山的庞大恢宏相比,一座青玉石台便显得如蝼蚁般渺小,一百零八层石台上,每一层都站着一尊散发着强大气息的存在,而在石台之上还有黑色神台,其上站立三人,中间那人身高九尺,着镶金云龙袍,面色冷峻,五官深刻,眼神犀利似能穿透苍穹,此人遥看神山目露不屑,一股冠绝天地的枭雄气概油然而生。
“帝月!”
“今日我临渊,为伐你而来!”,神台中央,九尺枭雄声若雷鸣。
神山之巅未有回应。而山巅上空,苍穹色变,浓稠的黑云翻腾不休,一只巨大的手掌自黑云中探出,仿若灭世之手,轰然落下。
眼前世界崩塌,一切幻象湮灭,姜蛮意识里最后一个画面,隐约看到那黑色神台上一拳迎向巨手,天地陷入一片漆黑,唯有那颗拳头,萦绕着太阳般的光芒,一拳出,天地恢复光明,万千拳影崩溃,巨掌同样溃散,余波震荡不休,一百零八层青玉石台上,一道道身影纷纷跌落,神台中央那九尺枭雄也不知去向。
姜蛮睁开眼,目光一闪顿生明悟,难怪之前觉得青玉石台有种不完整的感觉,那缺少的部分,正是一百零八层石台上站立的强大存在,他们在那惊天拳掌相交下的余波下跌落,不知生死。
“原来如此。”姜蛮喃喃,紧接着眉头一皱,直到此刻,他还未感受到传承所在,不禁求助的看向白骨人,还不等白骨人开口,身后两尊石像震颤,散发着蒙蒙乌光,随即两道庞大浩瀚的信息从两脚疯狂涌入直冲脑海!
姜蛮青筋暴露满脸痛苦,脑海里像是塞进了一整片星海,浩瀚无际的讯息几乎要将他的脑子撑的爆裂。
这一过程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口鼻七窍溢出鲜血,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两尊石像终于平静下来,浑身布满裂缝似轻轻一口气都能吹成粉尘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