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人皆以为抱山散人的第一位徒弟——延灵道长,因为发疯,死于乱刀之下,实则不然。
他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被另一个“煞神”救了罢了。
而我们的故事,便是从这个“煞神”讲起。
一身由鲜血染成的红衣,靴子上,手背上,小脸上皆沾满了腥红的血污,玉手紧握着一把绯红色的长剑,长剑上还残留着先前那伙凶尸们的污血,不断向下滴落着,滴答……滴答……。
持剑之人浑身一片肃杀之气,令人见之便毛骨悚然,怕到难以直视。
延灵道长本以为拥有这样可化为实质的杀气的人,必定有一双“嗜凶成性”的血眸。
可当他强撑着精疲力竭的身子,借助配剑“青晖”的支撑站起,抬头一望时,却望见一双澄澈见底的湛蓝色双眸,天真而无邪,正满怀关切地看向他。
“这位道长,你……你没事吧?”
与其凶残气息截然不同的温顺语气,却不带半丝杀意。
——这少女,好生诡异!?
失血过多晕倒前,延灵道长不由得在心里暗道。
再次醒来时,却是因为一声如正在呜咽哭泣的孩童般的痛苦骨埙声。
延灵道长想起那位拥有诡异杀气的少女,猛地从床上惊起,飞速拿起倚靠在床脚的“青晖”剑,正想自卫时,却暼见少女独自一人斜倚在一扇朱玉色的镂空梅花纹的木窗前,玉唇轻触着手中的绯月型骨埙。
呜咽般的埙音时断时续,一颗颗豆大而绯红的泪珠不断地从她的小鹿眼眼角处滑落,而她置若罔闻,只专注地吹着手上的骨埙。
延灵道长顿时莫名感到有些难过。
他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突然又想起自己亲眼见到师妹藏色散人及其道侣魏承泽在自己面前因灵力枯竭被凶尸杀死,而自己却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无能为力。
“这位姑娘,大概也是与我同样,失去了同伴,才会如此难过吧。”
他本是心思纯净之辈,常以君子之心度他人小人之腹,
也因此更令人又爱又恨。
而被他同情的少女,却在察觉到他醒来之后,忙擦干停留在眼角的眼泪,停止了方才正吹奏的令人心生窒息到难受的埙音,一脸温和地看向他。
“咳……你醒了,道长。”
许是因太久未开口说话,也未进口半滴水。
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却仍不失半丝清丽。
若不见那满身血污,定会觉得这声音的主人,是一位温婉动人的大家闺秀。
“多谢姑娘搭救,贫道法号延灵。
若姑娘需要为逝去的亲人超度,贫道愿略尽绵薄之力。”
他的声音如其人,亲切而温和,
端得一副令人沉溺于其中的温柔作派。
可等了许久,却未见料想中那少女欣喜的回应。
“延灵道长,你误会了,他们不是本姑娘的亲人。
至于超度,魂魄都散尽了,又哪来的轮回。
不过是些……骗骗俗人的小把戏而已。
我才不信这个。”
少女将骨埙随手插回腰间,语气淡漠道。
“那姑娘为何(伤心)……?”
延灵道长下意识心生疑惑,便开口询问道。
“他们是本姑娘的仇人,我苦心孤诣练功十余年,方才大仇得报,高兴都来不及,又何来伤心之说?”
“道长还是安心养伤吧,本姑娘的事,便不劳您费心了。
您还是好好关心一下你自己的伤势吧。”
一个纵跃,少女便来至他所躺床边。
她略一挥袖,一根薄如蝉翼的银丝便自发从其袖口处伸出,轻柔地卷起延灵道长伤痕累累的左手腕。
几下探脉,便见少女神色严肃,
而后又从袖里掏出两根针头上雕刻着黑色梅花形状的银针,飞速往他心脉上,右手腕上一扎。
速度快到连素来慬慎的延灵道长都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扎个严严实实,不得半丝反抗。
他的喉口处猛地冲上一股难忍的腥甜滋味,好像有种东西快要从他体内倾巢而出。
紧接着,原本洁净的青砖地板上便被他吐出来的一滩乌青色夹杂着些赤色血丝的液体所污染。
东西吐出来后,延灵道长顿时感觉“身轻如燕”,原本困难的呼吸也顺畅了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看向医治他的少女,方想为自己的不当之举道歉,却见少女饶有兴致地拿起房间内的方桌上的一根小木筷,将地板上的“不明物体”搅了个翻天覆地。
“‘失神蛊’?这位道长,你倒是……运气不错。不枉我绯月散人救你一场。”
少女轻笑,声音清脆如铃。
“原来姑娘芳名为‘绯月’,贫道在此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贫道这……失……‘失神蛊’?是什么来历?”
延灵道长在见到那藏在一大团乌渍里面不停蠕动的暗灰色蘑菇花纹虫子后,略微失神了片刻,方才收拾好自身的情绪,好奇地询问朝少女道。
“绯月散人只是外人给本姑娘取的名号,我寻思着怪顺耳的,便征用了。
本姑娘本名叫杨盈珥。‘洋洋盈耳’的盈珥。
道长若不介意,便也唤我一声盈珥吧。”
杨盈珥从其挂在腰间的小黑箱子里取出一个小青花瓷瓶,慢慢将圆环形的瓶口凑进那蠕动的暗灰色蘑菇花纹虫子。
紧接着,那虫子像是“见了腥的猫”一样,火急火燎地缩进那瓶子里。
一波“自投罗网”的骚操作,
看得一旁围观了少女抓捕蛊虫全过程的延灵道长,忍不住失礼地目瞪口呆。
“盈珥姑娘,咳咳……你这是?”
“这虫子,既然进了本姑娘的口袋,自是不能还给你的。”
“贫道……不……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记得把医药费结算一下。
虽然说,本姑娘不晓得为什么道长你这么衰,驱个走尸,都能误闯‘走尸林’!
但本姑娘可不是什么大善人,从不免费给人施针。”
“盈珥姑娘说的是,贫道这还有一些银两,不知可……(够付)?”
“别找了,本姑娘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连一个钢蹦儿都没有,怎么可能有银两?八成是打斗时,丢了吧。”
“那……那盈珥姑娘可缺打下手的,贫道可以帮忙采药材……”
“就你?一个八级残废?帮本姑娘采药材?中了‘失神蛊’的人,就算把蛊虫从体内逼出来,也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床活动。
不是本姑娘看不上道长,只是依道长这副病秧子的模样,我可不敢随便使唤你。”
“这……那有什么(需要贫道来帮忙的)……”
“你好生在床上躺着,就是对本姑娘最大的帮助。”
延灵道长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却正对上女孩那双严肃到像凛冽的寒风般的玉眸时,骤然无言。
出于求生的直觉,他觉得如果真的反驳了少女的意见,他的舌头可能会被割掉。
待到他回过神来时,少女早已走出屋内,细致而认真地将采摘而来的草药一一用圆形竹筐晾晒而开,从茅草屋的窗外望向外面,一切美好如画。
当然,前提是忽略掉周围山壁上那些横倒西歪,破旧不堪的无名墓碑……
延灵道长下意识想提醒眼前这个少女——此乃大凶之地,不能居住。
却眼前一黑,再度失去了意识。
七日后,延灵道长身上被凶尸所啃咬与其利爪所划的伤口在少女的医治下已完全愈合。
但因为“失魂蛊”的蛊虫在他体内待的时日将近两年,再加上他体内的道术修为在与凶尸搏斗的过程中,耗损过多,只怕身体养好之后也只能成为一个普通人,而不能再像之前替平民百姓般仗义执剑。
当少女用平淡如凉白开的语气告诉他这个残忍的事实时,即便是“心胸豁达”如延灵道长,也忍不住心生“丧气”,沉默不语。
少女杨盈珥身为“来自苗疆的正统巫医后人”,手中医治过的人不说一千之数,也早已过万。
对于遭遇这种情况的病人,也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寻常的民间医生大多都会说一些安慰人的客套话,就算是明知是“自欺欺人”,也依旧会说,
“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
“修为能比命重要?
活着已经是撞大运了,好好珍惜吧。”
只是她“绯月散人”不同,
她只负责医人,不负责医心。
“一个心存死志的人,唯一能帮到他的——便是让他痛快点了断。”
她四岁便被亲生父母抛弃在街头,任由人贩子带走,四处蹍转于各路人手中,被当作货物估价,当成奴隶劳役时,便明白“活着比死还痛苦”的真谛。
而后接连两日,延灵道长未进食半分,也未饮水半口,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佩剑“青晖”,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第三日清晨,杨盈珥在见到那摆在桌椅上的发馊的饭菜时,忍无可忍地扇了延灵道长一巴掌。
“你若想死,便痛快些,提剑自刎吧。本姑娘不会拦你,别赖在这浪费本姑娘的粮食。”
“贫道……贫道……”
延灵道长原本麻木无神的双眸被这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竟骂出一丝昔日的灵动神采。
“没了修为,成了个废人,便觉得自己很惨。
当个普通人很丢脸吗?
难不成你们修道的,天生便是仙人种?”
“不……不是。”
“有人比你惨得多,却想死不能死。你一个活着的人却如此伤春悲秋。”
“对不住……绯月姑娘,贫道只是……只是……”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听完若还想死,本姑娘绝不拦你。”
“好。”
“从前有个小女孩,因为家里穷,养不起两个孩子,她亲生父母在她哥与她之间,选择了丢弃她。
四岁时,她便被亲生父母丢弃在街头,任由人贩子带走,蹍转各路人马手中,当过任人打骂的小奴隶,也当过被人肆意欺凌的小乞丐。
六岁时,在发现自己的同伴因为美貌而惹来的巨大祸端后,她果断趁着人贩子不注意时,拿起平时吃饭用的木筷,忍着刺骨的剧痛,戳烂了一直被人贩子“引以为傲”左眉骨。
最终,因为其好斗又死不服输的性格与其左眉上的刺眼疤痕,她被人贩子取名为“罗刹女”。
七岁时,因为一位滥好心的“赏金猎人”与一名亦正亦邪的巫医,联手捣毁了人贩子的所有据点,将所有人贩子送进监狱,接受越明国的刑罚。
而那些被拐的孩子都被送到当地的“福利院”,妥善安置,唯独只剩下容貌有缺的她,一直锲而不舍地跟在那名赏金猎人和巫医的后面,一次又一次地恳求他们收她为徒。
也许是同情心作崇,也许是她的真诚打动了他们这两位“好心人”。
此后八年,她当了他们二人的徒弟,习得了那位“赏金猎人”高强的武功,与那位巫医倾囊相授的蛊术和医术。
十六岁那年,两位“好心人”纷纷表示要双双归隐于山林,让学有所成少女出师,独自去闯荡江湖。
十七岁,少女所居住的城池被敌国将领攻打,城守与守城军一同连夜弃城而逃。
她独自一人站在高大的城楼上,吹奏着哀伤的埙笛,召唤出数不尽的凶尸,将敌军挡于城池百米开外,护得全城百姓,平安无事。
直到越阳国君所派的援军抵达,敌国军队已被诡异出现的瘟疫感染,死了大半,少女在敌军重重包围之中从容挥剑,如入无人之境。
自此,少女的“绯月散人”之名,方才扬名于天下。
她眉间的彼岸花,便是那时,与敌军交战时,被炙热的鲜血浇灌而开。
人们常说,去往生的人都要乘船途经彼岸川,本姑娘也算是见过阎王爷的人了,这花便是那阎老爷子允我去‘彼岸川’的凭证。”
“贫道无意冒犯,请姑娘见谅。”
“那现在……道长还一心求死吗?”
“绯月姑娘尚且可于逆境找出路,
贫道相信……贫道也可以做到。”
少女听此,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欣喜之色,只是默默地帮延灵道长换了热饭菜,续了茶壶中的热水,冷清地道,“希望道长能说到做到。”
那时,延灵道长便知,盈珥姑娘其实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凶尸林中,她明明可以丢下他,独自离去。
可是她没有那么做。
他丧气时,她明明可以任他自生自灭,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做。
此后一年,自称“杨盈珥”的少女身边,多了一位叫延灵的道童,
而世间,也少了一位叫延灵的道长,却也多了一位延灵道长的徒弟,其道号为绯月,人皆称为绯月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