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兄妹,纵使再血缘至亲,也有尴尬与隔膜,他不争这一朝一夕,但需先取得妹妹的信任,方能从头来过,建立长久而持续的骨肉亲情?。
他含蓄地笑了?笑:“般般,我是?一生不娶的男人,既无后可传,挣的这些?钱,留着也是?无用,更不想便宜了?他人。武将是?刀口舔血的人,说不准明日我便已?经马革裹尸,这些?金银珠宝死不带去,放在手?中?更是?累赘,你拿着这嫁妆,可风风光光嫁入东宫,谁人也不敢轻瞧。”
在时人眼?中?,一个娘子出嫁时所携带的嫁妆,便是?她在夫家执掌中?馈的底气。
他不想自己的妹妹,毫无底气地去配一个全天下最身份贵重、崟崎磊落的郎君。
见妹妹不说话,师旭明以?为?妹妹嫌少,腼腆地搓了?下手?指:“我知晓,这些?自是?比不了?太子殿下的聘礼,但已?是?哥哥所有的家当了?。”
师暄妍没有半分鲜少之意,她出神,只是?在想自己现今手?里到底有多少钱了?,好像,一整个府库都已?经,堆不下了??
她像个一穷二白的小乞儿,骤入宝山,被?金银玉器晃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已?完全不知道目光往哪里摆了?。
她以?前?看话本?,话本?里头,也有她这种不受爹娘宠爱的小娘子,因为?不受宠,所以?日子过得拮据,那小娘子便有一句很振聋发聩的话:钱在哪里,爱便在哪里。
糊弄鬼的好话谁都会说,但不是?谁都能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的。
师家想认回她,是?见她发达了?,想扒着她,吸她的血,师暄妍门清,但师旭明的好意,让她意外,也措手?不及。
“没、没有。”
师暄妍看向身后的师旭明,朱唇如画,轻启。
“多谢。哥哥。”
太子殿下拾级而上,步伐骤停,眉梢轻蹙。
他才离开了?这么一小会,师家般般便已?经有了?别的“哥哥”了??
也不知谁如此大胆,这句“哥哥”敢当他面领?
太子殿下把眼?稍抬,于玉阶下,觑见厅堂里一双正叙话的身影。
身长壮硕的男人侧脸匿在槅扇内的阴翳之中?,俊采如星,只看一眼?,太子殿下认出了?此人。
原来是?真“哥哥”,他的妻兄师旭明。
比起师远道的汲汲钻营、碌碌无为?,此人倒确实是?有志之士,他调回长安为?将,也是?因汉王之乱在即,宁烟屿亲自奏请圣人,向其引荐的。
太子轻咳了?一声,咳嗽声穿过画春堂的描花槅扇,惊动了?说着话的兄妹。
师旭明见到妹夫已?至堂上,向前?迈过几步,向宁烟屿见礼。
已?不是?初次见面,虽是?君臣关系,亦亲如一家,师旭明在行辕,也可稍稍拿出大舅兄的架子,对太子殿下道:“还请殿下,日后善待般般,她自小流落异乡,饱尝苦楚,举步维艰,纵然有些?不合殿下心意的地方,也还请殿下多多担待,如若将来厌弃于般般,她又?不愿留于深宫,请殿下将她放还,臣将一世供养与她,还望殿下应允。”
“不会有那一天的。”逆着曦光,太子殿下望向画堂深处,烟姿雪貌的小娘子,她也正回眸而来,双颊灿灿,朗若明珠生晕。
若有一天,劳燕分飞,定只是?因为?师般般不喜欢他,并且厌烦他了?,想将他从身边赶走。
可太子殿下对自己又?存有自信,她不会一辈子都不喜欢他,他更不会给她赶走自己的机会。
既是?如此,师旭明想自己已?经无甚可交代之处了?,便告了?辞。
目送师旭明走远,师暄妍轻吐了?一口气。
她今天,又?多了?一个哥哥,好像,还怪是?不习惯的。
也许要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习惯自己在世上的确还有这种实在亲戚。
宁烟屿看出了?太子妃心态上的转变,踏上前?两步,曲指,在师暄妍白嫩的雪额上轻轻一敲:“师般般,你这么快便被?师旭明的六十四抬嫁妆降服了??”
师暄妍捂住被?敲痛的额头,有些?不服气地还嘴:“伸手?不打笑脸人。难道要我说,不行,你姓师,跟我不是?一家人,你赶紧离开这样的话?况且,他和?我一样命不好呢,我愿以?为?师家只是?待我凉薄,没想到他已?经这样出色了?,照样被?逼得无处安身,可见我们同病相怜。”
宁烟屿轻笑:“你听他说得这般可怜,他要不这样说,还不能立马和?你拉近关系。不过,这些?嫁妆你且好好地拿着,反正也不亏。”
师暄妍曼睇太子殿下隽美秀逸的面容,心想,他们这些?男人,恐怕比她还世俗,还见钱眼?开呢。
宁烟屿握住了?师暄妍的小手?,掌心炙热,将她的柔荑包裹住,“般般。”
他这样不带姓地唤她乳名?是?很少的,太子殿下那嗓音,磁沉,华丽,如指间摩挲过轻盈而昂贵的丝绸,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蛊惑。
师暄妍心跳停了?一拍,怔愣间,乌眸柔软地望向了?他。
他将上半身稍稍倾下一些?,道:“我的意思是?,师旭明那个哥哥,可认可不认,不过我这个‘哥哥’,还请小娘子认下。”
她呆了?一呆,再没见过比开了?窍之后的太子殿下更加厚颜的,简直就是?死缠烂打,她的脸颊一时涨得比秋日熟透的林柰还红。
他呢,将俊脸再低一些?,靠她更近一些?,温热的呼吸一缕缕拂到她的乌鬓边。
那清沉动人的嗓音按摩着她的耳朵。
“方才你叫‘哥哥’,好像叫得我心里有些?发痒了?。师般般,你好像,从来不曾亲昵地唤过孤。”
没有吗?
好吧,当她仔细地搜肠刮肚之后,发现的确没有。
她向来都称他“宁恪”,或是?“殿下”,最亲热的,也不过是?唤他“郎君”。
“师般般,”他握住她指尖,更紧一些?,指腹被?他包裹住,传来了?轻微的濡湿之感,太子殿下喉舌微滚,向她讨一个,上次在长安夜市未能讨到的添头,“没有哪个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会对自己的夫君直呼其名?。”
师暄妍想了?想,这次没再拒绝:“你想我唤你什么?”
太子殿下薄红盖耳,低声道:“师般般,你再叫句‘哥哥’?”
第69章
太子一肚坏水, 师暄妍焉能不知。
他这般,不过是为了拐弯抹角地骗她一句体己话罢了。
只?是要她叫他“哥哥”, 也亏得他想得出。
这个“哥哥”的寓意可不是兄长,而是情郎。
如若此时唤出来,有师旭明在前,便多多少?少?带了一丝禁忌,师暄妍不愿在青天白?日地唤。
还不如……留到晚间。
帐中隔绝外物,他若想听,她可以小声地叫一下他。哥哥。
躲又躲不过,师暄妍眉目轻闪。
乌润的?纤眉被日光漫上浅浅的?晕, 画春堂的?槅扇上,锦绣成?堆,她在那团云绣之间矗立,花光锦簇, 更衬得她妍姿天香,皎艳得令人不可逼视。
正巧这时,彭女官带人送膳食来了, 师暄妍借用膳, 搪塞了过去, 装作忘记了这事。
“殿下, 我一早起来到现在还空着肚子,用膳吧。”
宁烟屿露出些许失望。
其实不打紧的?,他知道, 她大概是不会从了他的?这一小小私心, 不过来日方长。
行?辕的?膳食也很丰盛, 有八方寒食饼、丁子香淋脍、葱醋鸡,这几样菜皆是士子及第后的?庆功烧尾宴上方能尝到的?鲜美佳肴, 还有不少?别的?传自禁中的?珍馐,每日都?几乎不含重?样的?。
最后一锅,便是刚出炉的?鲜美鸭汤。
鸭汤上热气氤氲,剥开揭盅时飘散的?浓雾,只?见汤面上浮着一层金灿灿的?油沫子,往里打上几把翡翠葱花,与鲜红如血的?枸杞相映衬,俨然一出《会真记》。
师暄妍这边,生怕宁恪这时还想起关于“哥哥”的?事来,眼眸也不敢抬一下,心虚地连忙为宁烟屿布菜。
太子殿下知晓她在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但不敢逼迫她过紧,因此并未戳破,但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妃一勺一勺的?老?鸭汤,伴随着鲜甜浓郁的?黄金栗子,送到他的?碗里。
单是闻到那股栗子香,他都?有些反胃了。
唇缝紧阖,喉结微微一滚。
宁恪不用膳,师暄妍诧异着,终于仰起了雪颈,这一回,撞见太子殿下神情复杂,眉心微攒,全然是一副嫌弃的?模样。
他都?喜欢自己了,怎会嫌弃她给他布膳?
视线走投无路,求助地看?向了侍立在旁的?彭女官。
幸亏有彭女官在一旁,上前来提点道:“回太子妃,殿下是从小不吃栗子的?。”
殿下每食栗子,必会全身大火,继而火疖蔓延,腹痛不止。
但储君的?弱点,不应随意曝露于人前,彭女官虽知晓,但在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完婚以前,她以为不宜对太子妃阐述得过于详尽,只?需令太子妃不至于因区区琐事与太子间产生误解。
师暄妍终于明白?了,恍然道:“原来你不喜欢吃栗子呀。你早说了,我就不会给你准备那么多栗子糕、栗子酥、酒酿栗子、栗子老?鸭汤了……”
她爱吃栗子,还挖心挖肺地制作了一张《栗子百吃食谱》。她没?想到,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不吃板栗的?人?
那真是暴殄天物了。
新鲜出炉的?栗子糕,可是最香甜、最软糯的?美食,她一年四季都?少?不了与之相伴。
她到今日才不知,他从来不吃她留的?食物,难道她从未想过原因?以前,也从来都?不问彭女官?
太子殿下明明用了早膳,这会儿却开始胃疼了。
他捂住胃,将肘撑在红案上,却不想被太子妃瞧见了感到沮丧,将唇角往上挑了一抹新月般的?弧痕:“师般般,无事的?,孤看?着你吃。”
听他说不喜欢吃栗子,想必是讨厌吃吧,在他面前吃这个也不太香了,师暄妍只?尝了一口?葱醋鸡,便蹙眉放下了乌木镶银的?箸子。
“这葱醋鸡做得有些甜了。殿下,阿兄怎会突然调任回长安?是京中,出了什么事了么?”
此时在画春堂上,不宜议事,宁烟屿单手支颐,映着日色的?目光显得无比柔煦:“回房中说。先用膳。”
师暄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想到面前的?男人不吃栗子,看?其他几样菜里没?有栗子,便殷勤小意地替他的?碧玉小碗里夹了几箸子的?寒食饼,教他吃了垫垫肚。
宁烟屿却道:“我在率府用过了,你用吧,我看?着你用。”
两人相识已久,可师暄妍与他共膳却不多,用膳时总是放不开手脚,吃得慢条斯理、吃得温文矜持,仿佛生怕自己吃相不雅,被郎君嫌弃了。
他大抵不知晓,她是从小在江家?长大的?,在江家?,江晚芙被送走以后,江拯夫妇也没?了耐心教她淑女的?规矩,每日送到她房间里的?饭蔬,也很是清淡,几乎看?不到荤腥。
小时候吃的?最美味的?食物,就是对街上大清早便开始叫卖的?栗子饼,那热气腾腾的?栗子饼,真是香飘十里,隔了两条巷子,还能散到家?里来,她拿着过年时韩氏给她留的?几枚铜钱,上那儿吃了两次。
被韩氏抓了之后,她便没?有钱了,只?能日日闻香解馋。
后来摊贩挪走了,栗子饼的?香味消失在了对街尽头。
栗树年年郁郁葱葱,那时光却早已驾乘黄鹤飞去,一日千里。
后来改善了日子,她见到美味佳肴,便如入宝山,食指大动,恨不得狼吞虎咽,只?因顾忌淑女的?身份,便要极力掩盖自己的?本性,不露丑态。
毕竟吃相丑陋,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她的?这些规矩,大部分都?是在洛阳折葵别院时,惹烟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手把手教的?。
她怕学得不好,在太子面前,多少?还是班门弄斧,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