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一处少有人烟的山中密林，夜晚已至，王猛张罗着点起柴火，还乘着云舟，找了个地方买了些酒肉回来。

利星汉再次悠悠转醒，这次醒来，他眼神已恢复了以往，没有了那吓得渡济后退一步的鲜红。

利星汉坐起身，发现身旁有一堆篝火，火焰跳动着，在地面映一道高瘦的影子。再看看师父，渡济见他醒来，向他招招手，指了指面前的几个盘子。

利星汉顺着师父渡济的手指看去，才看到师父面前摆着一堆吃食和一个酒杯。师父端起杯子来，夜色的阴影中也飘过一个酒杯，和渡济碰了碰。

利星汉这才发现，师父身旁，自己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只是被烧着的柴火挡住了，所以先前没有注意到。

利星汉走到渡济身旁，紧挨着师父坐下，在这个过程中，利星汉终于看清了自己对面坐着之人，是一名圆脸的中年道士。

利星汉与圆脸道士对视了一眼，对方回以善意的微笑，利星汉此刻哪怕身心都有些虚弱，也恭恭敬敬的行了个佛家礼，似乎还没从禅山上的习惯中走出来。

渡济摸了摸利星汉的光头，将端起一个盘子放在利星汉盘起的腿上，“你昏迷了近十日，先吃点东西。”

利星汉很听话的拿起盘中的鸡腿，大口大口的啃起来。

见到弟子虽然有些沉默，但和平时相比，并无太多异常，渡济松了一口气，正欲捻起酒杯，就听见身旁靠着自己胳膊的弟子发出抽泣的声音。

渡济顿时有些心慌，不知所措起来。见得乖巧懂事的小徒弟泪水顺着脸颊，滴答滴答的掉到盘里啃了两口的鸡腿上。渡济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这些日子难为你了，放心那阴煞之气，为师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被渡济安慰的利星汉终于是控制不住抽泣，转为嚎啕大哭起来，没听懂师父所言的小孩子，一边疑问又一边解答，含糊不清的说道：“什么阴煞之气？师父，我们好像做了不好的事，放走了妖怪，那妖怪还打死了一个叫法明的前辈。”

渡济听着弟子哭泣述说的话语，见弟子如此伤心难过，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提起他体内那如催命阎王般的阴煞之气。

于是渡济只能一边拍拍利星汉的肩膀，一边端起酒壶，喝了一大口。

王猛看到此景，却是觉得十分陌生。在王猛的印象中，十几岁时相遇的老爷，从未有过这般手足无措，好像做错事的小孩。

王猛顿时心中闪过一丝猜测，“这位弟子少爷，不会是老爷在佛国欠下的风流债吧。”

这个猜测一出现，王猛越看那轻拍稚嫩少年后背的老爷，越发觉得自己掌握了事情的真相。

不然为何原本神机妙算、遇事有静气的冷酷老爷，为何这般婆妈作态，“一定是这样，老爷害怕我给师父打小报告，所以谎称这弟子少爷是捡来的。哎，一边是师父，一边是老爷，王某可该如何是好。”

幸亏渡济不会那佛门的读心术，不然若是此刻让烦躁的渡济知道王猛心里所想，必定是要想个办法，让王猛羽化登仙去。

利星汉一边大哭一边述说起自己一人在禅山上的经历，从我闻寺中听经，未能成为佛修。然后是无患寺中练拳，最后，少年带着些心有余悸，讲述起苦海崖上见证的那场惨烈战斗。

王猛在一旁听得心惊，虽然不知道苦海崖上关押着什么怪物，也未曾听说过法明、法逸的名号。但八境的道人到底是有些见识，听闻利星汉说起那法明、法逸二人所使出的功法，结合那二人都是“法”字辈，王猛心中便大差不差的推理出了许多内幕。

这让王猛更加觉得惊心动魄，心中对老爷的学识与计谋也更加敬佩了起来。

待得利星汉讲完那清净出现，叫他参与伏魔后，稍微止住哭声的利星汉抬起头，有些悲戚的对师父说道：“我觉得我害死了法明大师，或许还害死了法逸大师和清净师叔。”

说出这句话，利星汉刚止住些的哭声又大了起来，利星汉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悲苦神情，哽咽的说：“师父，我们或许不该这样，是我害死了他们。”利星汉捂住胸口，“我觉得这里好痛。”

这番话语一出，王猛心中有些惊叹，不曾想这师父的私生子，竟是有着如此一层不染的善心与佛性，为那未曾相处过的法逸、法明悲痛。还有那问己责己的正气，会为自己的过错后悔不已。

听得那苦海崖上的八根石柱围成一圈，弟子放出的是一个被称呼为“嗜杀阿修罗”的可怕妖怪，渡济倒是弄明白了此次令他有些不解的地方。

但渡济更在意的是，弟子此刻大哭的原因，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原来弟子的悲痛不是来源于禅山上九死一生的害怕与委屈，而是因为间接害死了几位僧人。渡济长叹一声，心中开始有些自责的想到，让这位从小走路都小心盯着地面，害怕踩死虫子的弟子上禅山，是否有欠考虑。

倒不是渡济会对法明的死有什么愧疚，渡济一直是清冷的性情，别说素不相识的法明，哪怕很多相识之人相继的逝去，也只能让他心中悲伤一瞬。

也许渡济一开始让利星汉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目的时，也未曾想过管弟子的死活。

但逐渐老迈的渡济，此刻才发现自己对这名一手养大的弟子，有些视如己出的牵挂之情。

利星汉逐渐小声的哭泣，低语道：“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梦里我愧疚自责，竟将所有的过错，怪罪于师傅身上。”难过的少年最后十分晦暗的说道：“我在梦中对师父起了杀心。”

见弟子走入了一个自责内疚的死胡同，渡济只得出声安慰道：“清净不会有事，是他将你救了下来，而且我带你离开禅山之时，那禅山大住持法净已经赶回禅山了。”

“至于你对法明的死自责。”沉吟一会，渡济又摸了摸弟子的光头，“不若听师父给你讲个故事吧。”

利星汉眼中还带着泪光，听着渡济有些思索的讲道：“说是故事，也算是一个问题。”

“说是某地有这样一辆马车，不需要马夫架马，便会自行在多地之间往返。但马车横冲直撞，对路过之人便有危险，所以对这没有马夫掌控的马车，划出了专门的驿道，平日里人们都知道那道上会有马车经过，所以不会在那条路上逗留。”

利星汉虽然不解师父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却还是认真听着，这是他从小的习惯，但凡师父正经起来讲点什么，都会认真听完。

渡济的故事还在继续，“若是有一天，你行至那地，见到那马车专行的道路上有一群玩耍的小孩，而马车已在你身后呼啸而至。”

“你去驱散那些小孩已经来不及，你也不能拉住马车的缰绳。你唯一能做的便是将马车驱赶至行人的道路上，这样方能救下那些玩耍的小孩。”

“但，此时行人的道路上也有一名稚童坐在地上玩耍，驱赶马车能救下一群童子，却会害死那位老老实实守着规矩在人走的道上玩耍的稚童。”

“这马车到底是赶还是不赶。”渡济说到这里，捂住利星汉的嘴巴接着说道：“为师讲这个故事并不是要你现在就回答，你为了师父去到禅山，间接害死了法明的自责，或许就如这个故事中的选择一般，难分对错。”

“吾亦不是为自己和星汉你开脱，若是讲那因果报应，确实我们师徒二人是那罪魁祸首。尤其是师父，没能设想到那八根石柱，围成一个圆圈，害得你弄错了。”

“但世事无常，或许这便是道门所讲的命数。”王猛此刻莫名的说了这么一句，也想帮助弟子少爷，走出心中的阴霾。

渡济点点头，却是否定了王猛的这句话，“世事无常也不尽然，听着像是在狡辩，好像哪怕没有阿修罗之事，那法明和尚，第二日也会圆寂一般。”

渡济看看皱着眉头思索的利星汉，脸上的悲苦还在，抱住弟子说道：

“这诸多对错因果，世间的善恶纠纷，或许需要你自己去找寻答案。”

“师父，可弟子还是难过。”利星汉从渡济的怀里挣扎出来，终于是止住了泪眼。

“终究会过去的，过不去的是你心里的那道槛。也许有天你会找到补偿赎罪之法，或是更为重要之事，让你觉得可以告慰那位法明僧人。”

渡济一如带着弟子登上禅山前那般，鼓励的拍了拍利星汉的肩膀。

“至于你所说的梦中，这才是有些重要的事情。”渡济斟酌着话语，似乎怎么都不忍心说出事实。

“师父对不起你，你中了阴煞之毒，或许只有数年可活。但你放心，师父一定会有办法的。”

渡济思虑半天，最后硬着头皮一口气说完，说完之后，有些心虚的看看弟子的反应。

漆黑的夜里，柴火的光带来温暖与希望，少年有些红扑扑的脸上，泪水干涸空余两道泪痕。

少年看着有些心虚又有些担心的师父，努力抑制住心中压抑的情绪。少年红扑扑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嗯，师父，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