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村被大水欺凌了一夜,到处是怵目惊心的屋舍残骸与动物尸体。
路面上有不少障碍物尚未清除,孙沁越一路上助跑跳过或绕道,逢人就问起招弟下落。
"打狗婶,有没有看到招弟?"
"没有馁。"
"阿蕊婶,有看到招弟吗?"
"我忙得团团转,没注意。"
"老师。有看到招弟吗?"
"刚刚还有看到。她很沮丧,你有空多陪陪她。"
听到招弟心情低落,孙沁越自认有义务帮忙,更加起劲的寻找招弟。
招弟颓丧的蹲在刚刚形成的河道旁,看着水面上翻卷的落叶发呆。
她听到有人唤她名字,抬头遥望,只瞥一眼就知道是谁,但她无心理会。
孙沁越撑着伞,来到招弟面前:"招弟。招弟。招弟。"
"听到啦。别叫。"
"你怎么在这里淋雨呢?"孙沁越小心不让雨滴落在她身上。
"我爸爸说,薛伯伯这些年为他工作,几乎全年无休,心里很感激他。他听薛伯伯说过,你们的亲戚都在大陆,现在只有你......"
他顿了顿。
"我爸爸说,你年纪还小,个性也乖巧。他愿意带你去台北,栽培你到大学毕业。招弟,你跟我们走,好不好?"
不远处,一个女人捞起一个红色铁盒,身边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好奇的凑过去看。
女人打开铁盒,从里面拿出一叠信,一脸失望。
招弟看见铁盒,便起身往女人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那是谁的。
女人从铁盒里拿出几支铅笔,递给身旁的儿子。
招弟来到女人身旁,想看看铁盒里信封上面的笔迹。
女人以为招弟也想分一杯羹,淡淡的说:"没什么值钱东西,就一堆纸,还有几支铅笔。"说着将铁盒移到招弟面前:"看!啥都没有。"
招弟瞥了信封上的笔迹一眼:
"阿财婶,这铁盒是阿勇伯的,这些都是阿成哥寄回来的信。阿成哥接到消息很快就会赶回来,这些全部都应该还给他。"说着望着男孩手上的铅笔。
那孩子才刚拿到宝贝,知道转眼又将失去,放声大哭。
女人问招弟:"你又知道了?难道他儿子每次寄信来,都会给你看?"
"对,每次阿成哥写信回家,都是我读信给阿勇伯和阿勇婶听的,我还帮他们写信给阿成哥,这件事阿成哥可以作证,不信等他回来你问他。"
说话当下,她似乎又看见阿勇伯在门口朝她喊:"招弟,好孩子,过来帮我。"
每次帮忙写信前,阿勇婶都会端来糕点给招弟吃。
想起往日温馨情景,招弟再次鼻酸。
女人却认为招弟多管闲事:"阿成人呢?发生天大的事,到现在连个影子也没看见。这铁盒如果不是我捞起来,早就跟着水流漂走了。"
她不情愿的将铁盒塞给招弟,再轻声安抚儿子:"没人跟你抢。收好,别哭了。"说完牵起儿子的手准备离开。
招弟拦住她:"还有铅笔。"
女人瞪着招弟:"什么都没了,孩子也被吓坏了,难得有他喜欢的,我做母亲的能不给他吗?"
招弟模仿母亲纪曼云的口吻:"给,要给的合情合理合法,才是值得尊敬的好母亲,才是真正为孩子好。"
女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哎呀,你不要管啦!"急忙牵起儿子的手离开。
招弟在女人身后说:"我在书里看过,私自拿死人的东西会遭报应的,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值得吗?"
女人气急败坏,回过头来:"嘴巴这么毒!是谁教你这样诅咒人?你爸爸还是你妈妈?"
"都不是。我刚说过了,是书上写的。我好心告诉你,算什么诅咒?你把铅笔还来,不就没事了。"
"你爸妈都不在了,就没人管你了,是吧?小小年纪,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咧!那铁盒就漂在河上,我捡到的就是我的!来来来!"
她仗着身高优势,一把抓起招弟的手臂:"跟我到庙里去向妈祖忏悔。"
招弟不从:"忏悔什么?我做错什么?路不拾遗没听过吗?谁说捡到就是你的?都跟你说这铅笔是有主人的还装傻?这跟抢来的有什么不一样?"
孙沁越帮着招弟:"招弟没有错,你们拿了人家的东西还欺负人。"
招弟心里明白,对方是看她孤身一人好欺负,对孙沁越说:"去请孙伯伯来。我爸爸是孙伯伯的司机,孙伯伯会帮我的。快去!"
孙沁越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女人听说要搬救兵,朝着孙沁越大喊:"小孙!你回来!"说着抢过儿子手上的铅笔,往地上一扔。
小男孩似乎知道这东西不该拿,这次只是一脸惊呆,一声不吭。
招弟也是见好就收:"我会转交给阿成哥。这算是物归原主,也没有谁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更没有报应这回事了。大家都会平平安安。"说着将铅笔捡起来。
女人这才消了气,拉着儿子离开。
招弟用衣袖将信纸擦拭干净,再整齐收拢放进铁盒,象是安置故人肉身一样的庄严肃穆,最后将铅笔也放进去。
她轻抚铅笔,从中感受到亲切与温暖。
孙沁越以为她喜欢铅笔,语带讨好:"这个我家有很多,你喜欢的话,我等一下拿来给你。"
招弟听而不闻,望着前方的水流,想起刚才跟阿财婶的所有不愉快,都是因为一个母亲宠爱儿子而起。
她满心酸楚的想:"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对于招弟的无视,孙沁越也不在意:"招弟,你跟我们走,好不好?"
晨光熹微。
受难家属在岸边举行招魂仪式,场面哀戚,招弟也在其中。
这是她第一次参与告别式,也是最悲怆的告别式。
悲怆到极点的招弟,木然一张脸。
她一眼瞥见对面,阿勇伯和阿勇婶的黑白遗照,想起两老和蔼可亲的笑容,心里感到酸楚。
两老的照片由独子锺有成举在胸前。
如今那熟悉的样貌该是最后一次见了,要再听见这对夫妻的温声笑语,今生已是不能。
她心想:"前几天还好好的啊。"
她想起了水灾当晚母亲的拥抱,眼泪便滚滚而下。
锺有成同样是悲痛到极点。
"阿爸,我正准备努力赚钱,好让你轻松一下。怎么你和妈,就这么走了?"再想起父母并非善终,他心痛不已,哭红了双眼。
一名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时情绪激动,扑上河道想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