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快到乔迁之日,阿石三人愈发忙了,本不打算大摆酒席,可村里人人都想凑这个热闹,也不好意思弄得太寒酸,只得请了大师傅,列了菜单,准备了十道菜,有荤有素,还备了高粱酒,好好请村里人喝一顿。
柳莺莺惦记着村长夫人对他们的暗算,一直对各处都小心留意防范,决不让她钻了空子去。
谁知这日夜里,村里来了两个人,丢下一张破担架就跑了。众人正聚在村头闲聊天,上去一看,担架上躺着的竟然是娟儿。
伙叔第一个跑上前:“娟儿……你……你这是怎么了?”
娟儿躺在担架上,昏昏沉沉的,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恶臭,犹如臭水沟一般,她迷迷糊糊看到自己的爹,哭道:“爹……爹……”
黑土和二土两兄弟忙把人抬进去,付婶跟进去一看,只见她下体都不成人样了,吓得付婶忙把衣服放下:“这……这是花柳病?”
花柳病这三个字一出来,众人都吓得退了三步远,这可是脏病!
伙叔听了,忙道:“丫头咳咳……是谁?咳咳……是谁欺负你?”
不知谁说了一声:“伙叔,您就别装傻充愣了,这花柳病都是窑姐才得的。我就说你家娟儿去哪里做丫鬟养活你们爷俩,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伙叔听了此话,脚下不稳,险些就要摔在地上,儒儿眼疾手快将他稳住,伙叔忙去看娟儿道:“咳咳……娟儿,你咳咳……你快说……”
可娟儿哪里还能说什么,早一头晕了过去。
闻信赶来的柳莺莺拨开议论纷纷的人群,见娟儿唇色惨白瘫软在床,她出门接了一碗水,呵斥了一声:“都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
众人被她一呵斥,都退出了逼仄的屋子,但都不舍离去,守在屋外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柳莺莺将娟儿扶起来,慢慢喂她喝水。人群里有人提醒道:“莺莺妹子,你躲远一点,她可是花柳病!”
柳莺莺睨了那人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是花柳病?你是大夫?”
屋内鸦雀无声,二土见陈儒缩在角落里不说话,伙叔又急又气一个劲咳嗽,他忙给他爹使了个眼色,保叔这菜,站出来说道:“行了,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们都走吧。”
众人这才散去。柳莺莺把男人们都支了出去,只把付婶留下来打水给娟儿擦洗,又吩咐陈儒去找阿石拿些清热解毒的药来,她则小心的给娟儿换了身干净衣裳。
衣服脱去,只见她身上密密麻麻的红疹,柳莺莺心一凉,她强忍着心惊把娟儿的衣服扯下来换掉,却从她里衣内扣里翻出来一个小包,里头还有几串铜钱和一颗碎银子,付婶淌着眼泪:“莺莺妹子,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在窑子里赚银子?”
她知道这花柳病,到了严重的时候就是这样全身起红疹,根本没有药可以医治,只能等死。
柳莺莺见付婶心疼的看着娟儿流泪,她缓了缓,安慰道:“婶子,别哭,娟儿的名声要紧,你忘了?她弟弟后天就要放榜单了。”
付婶听了这话,忙收住了哭声,这窑姐的身份若真坐实了,儒儿的科举之路也就彻底断送了,说破天去朝廷也不会录用一个靠姐姐卖身供出来的学子。
付婶想到方才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慌乱道:“莺莺妹子,我前面不小心说出这是花柳病,这……”
柳莺莺摆摆手,道:“没事,并没有大夫来看过,记住了,这就是普通的癣。”
“嗯嗯,我记着了。”付婶点了点头。
她又忍不住去看床上的娟儿,看着看着眼泪就又出来了,她忍着哭腔道:“这孩子……这孩子也太傻了……三嫂泉下有知……该多心疼呀……”
柳莺莺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花楼的姑娘免不了都易得花柳病,何况是无月楼这种暗窑子。这病到了后面最是折磨人,可看娟儿这样子,似已得病好些日子了,难道,她自己都未曾发觉吗?
“莺莺妹子,你先回吧,过两天是你们家的好日子,这里有我呢。”付婶含泪将柳莺莺劝走,这到底是他们家三房的事,怎么也没有道理辛苦人家莺莺妹子。
柳莺莺望着床上昏迷的娟儿叹了口气,走了出去。到了堂屋,伙叔正跟保叔坐着说话,见柳莺莺出来,他忙拄着拐杖站起来,问道:“咳咳……娟儿醒了没有?”
柳莺莺摇了摇头,保叔问道:“真的是……那个病?”
柳莺莺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只怕不太好了。”
“不……不太好?”保叔愣愣的重复着这句话。
伙叔听了,脸煞白着往屋里去:“娟儿……咳咳……我的娟儿……”
柳莺莺拦住了也要跟着冲进去的保叔,思忖了会儿,道:“保叔,娟儿这病不光彩,她豁出命来也是为了供她爹看病和她弟弟上学,我想这些您比我更清楚。”
保叔点了点头。三房的情况他不是不知道,伙叔身体一直不好,从前三弟妹在的时候还能做些刺绣贴补家里,可自从三弟妹去了,伙叔身体越发差了,那会儿儒儿又还小,若不是娟儿主动去县城找工,只怕这一家子都快活不下去了。
柳莺莺见他脸上也有动容,遂道:“后日就要放榜,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坐实窑姐的身份,保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我必不让他们乱说。”保叔连连点头,这事情的轻重他掂量得出来,他们家若真出了个窑姐,四房的名声都要受影响,以后在陈家村更是连头都抬不起来,更遑论陈儒考取功名了。
交代完后,柳莺莺才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兰兰凑过来急切问道:“莺莺姐,娟儿姐怎么样了?现在村里到处都说她得了脏病,必定是从窑子里带回来的。”
柳莺莺捂住兰兰的嘴道:“兰兰,别乱说。”
兰兰忙也捂住自己的嘴,道:“不说,不说。”
阿石道:“莺莺,你说的药儒儿一早拿去了,只是……能管用吗?”
自然是没有用的。柳莺莺摇摇头,道:“不过是为了堵众人的嘴罢了。”
这些药都是清热解毒的,用这个药,娟儿他们一家还能一口咬定是癣,也不至于太落人话柄。这花柳病在村里毕竟不常见,谁都听说过,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只要没有请大夫来看过,就能暂时堵住众人的嘴。
可是……迟早也是瞒不住的……
这一夜,陈家村许多人彻夜未眠。陈儒待众人都走后,在姐姐床前守了一夜,他不敢相信外人说的那些话,他只想等姐姐醒来,亲口告诉他那些都是假的。
伙叔也一夜未眠,他躺在床上暗中垂泪,痛恨自己一身疾病,从前拖垮了妻子,如今又拖垮了女儿。第二日一早,竟爬也爬不起来。
这下陈儒半点着落也没有,他不得不托陈谦帮他在学堂告几天假,他在家里守着照顾爹和姐姐。
娟儿到中午才醒,她只觉得身上浑身瘙痒灼热,回想起昏过去前,众人在房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她是不是做了窑姐,娟儿的脸色越发惨白。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身上疼痛无比,只得微弱的喊了一声:“儒儿……”
陈儒在外头听见声音,又惊又喜,直奔向他姐姐的卧房:“姐,你终于醒了。”
娟儿脸色十分难看,几乎随时都要再晕过去,她道:“儒儿……他们……都知道了……是不是?”
她的泪水一颗颗落了下来,眼中满是惊恐自愧,陈儒本还想听她澄清那些谣言,可一看自己姐姐这副神态,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陈谦强定了定心神,伸手提姐姐擦去泪水,道:“姐,没事,昨日莺莺姐来了,她训斥了那些人,说姐只是癣症,保叔今日也在村里说明了,你别哭了。”
“莺莺来过?”娟儿泪眼朦胧问道。
陈谦点了点头,遂将昨日柳莺莺说的话一字一句告诉娟儿听了。娟儿听完,惨淡的笑了一下:“她是好心……好歹能拖些日子……”
那头,柳莺莺一直忙着布置新房,想抽点空去看看娟儿都脱不开身,兰兰和阿石都不懂,一个转身的功夫就把山水图跟美人图挂到一个屋里去了。
插花、点茶、品香,这些东西在钱塘也就是富贵人家才摆弄的,放在陈家村这种山野之地,他们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除了她亲自来布置,其他的再没人能代劳。
“兰兰,我叫你摘的野花呢?”
“哦,这儿呢。”
柳莺莺接过那一背篓野花,仔细的剪去根茎,按着自己的品味一点点去插瓶。这些花瓶都是她在县城精心挑选的,不是什么名贵瓷器,不过是一些陶土罐,但胜在造型别致,插上野花显得格外天然去雕饰。
“哇,莺莺姐,好好看呐!”
兰兰只顾着鼓掌,她都没想到这些花朵插在瓶里摆上,竟然能这么漂亮。而且屋内也不知道莺莺姐点了什么,也是用圆盘盖着的,飘出袅袅轻烟,散发出不一样的香味。
柳莺莺笑着摇了摇头,这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哟。
柳莺莺忙到傍晚才得空去了趟娟儿处,谁知正碰着阿絮从她那儿出来,柳莺莺颇意外的看了她一眼,阿絮却冷冰冰的看着柳莺莺,然后露出了一抹讥笑。
柳莺莺不明所以,待阿絮走了后她忙进屋去看娟儿。娟儿正躺在床上,面色黄如蜡,唇色白如纸,整个人仿佛没有一点生气,见到柳莺莺来了,娟儿才醒过神来。
“娟儿,今日可好些了?我忙着布置,这会儿才得空来看你。”
娟儿惨淡的笑了笑,道:“就这样。你也知道这病……料想我也没多少日子了,往日那些恨我的,也该能放下了。”
“这是什么话?”柳莺莺道,“你别灰心,我回头托莫先生帮我去万花楼问问,看看许妈妈那里有没有什么办法。”
许妈妈见多识广,柳莺莺的一些穴位就是从她那里学来的,也许问问她,还能找到一点办法。
娟儿轻笑着叹了一口气,道:“不必费事了,这病无药可治,我早知道。”
柳莺莺还想再说什么,娟儿却道:“明日就是儒儿放榜的日子了,他跟我说这次考得很不错,想必多半能给家里挣个秀才回来,我只需看到这个好消息,也就无愧于娘了。”
见她听不进去话,柳莺莺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告辞离去,心里盘算着再过几日就是十六,届时莫先生来了必要跟他说一说这事。
但柳莺莺没想到的是,娟儿会提前自尽。
第二日,县里放了榜,陈儒果然过了院试,成了陈家村第一位秀才。这样的好消息前所未有,一家子都欢欢喜喜的张罗着庆祝。谁知闹了一整个白天,到了夜里,娟儿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鼠药,自己服了,等陈儒不放心去给她送水,就看见她已口吐白沫死在了床上。
“姐!!!”
陈儒的哭声响彻整个陈家村。
“哦哟,造孽,弟弟才读出个秀才,她就死了。”
“是不是得那脏病死的?”
“哪儿啊,是自己吃药死的。”
“那她到底是不是……”
“呸!积点德吧!人都死了你还说这些……”
“是啊,别再提了,他家儒儿会读书,只怕以后咱们村还能出个官老爷呢。”
“哎?不是说村长儿子上月也去考了吗?怎么没听见中榜啊?”
“嘘——快别说这个,被村长夫人听到了又不痛快……”
娟儿因还未出嫁,丧事只草草办了,停了三天灵就下了葬。她下葬的第二天正好是阿石家的乔迁宴,因遇着娟儿的丧事,阿石家取消了酒席,柳莺莺和兰兰只在院里摆了些瓜果点心,天气冷了,另烧了一盆火,一为取暖,二为乔迁新居驱祟。
村里谁若来了就坐下来烤烤火,吃些茶水点心,就当来暖居了。午饭也是有的,只简单备了一桌,为的是与莫先生的约定,届时再请二土过来一起吃也就是了。
柳莺莺还特意请了陈儒,这莫先生有些学问,陈儒还想继续考,或许可以请教请教莫先生,总比镇上的学塾先生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