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又安往回赶的路上,宁国府发生的种种,终于传了出去。
赖大得知自己亲弟弟三天前就被尤氏和秦氏打死,当即大怒,带人就奔着宁国府而去。
但在门口又调转方向,直奔乌进忠家。
进门密谋片刻,直奔贾母院里求见,得到贾母许可,一进门,噗通跪下,嚎啕大哭:“老祖宗,求您给奴才做主!”
一边哭,一边磕头。
贾母正高兴呢,听到哭声,冲着鸳鸯道:“一大早的嚎什么?晦气!让他们闭嘴!”
鸳鸯出门,冲着赖大和乌进忠道:“赖总管,乌庄头,府里正办喜事儿呢,你们这是干什么?老祖宗最讨厌扫兴的人和事儿。”
乌进忠只顾着疯狂磕头。
赖大老泪纵横,缓缓抬头,颤颤巍巍地冲着鸳鸯道:“不是老奴们办晦气事儿,是东府那婆媳俩欺人太甚,求老祖宗给奴才们做主。”
鸳鸯皱眉:“东府?她们又干了什么?”
赖大表情极愤怒,又努力克制,两眼通红,咬牙切齿道:“她们,把我弟弟,活生生打死,还不告诉任何人,就那么扔在院子里冻着,直到现在。”
又指指乌进忠:“他那弟弟千里迢迢运了几万两银子的米炭山珍海味回来上贡,也被那婆媳俩当着许多管事掌柜的面活生生打死,身子都打烂了,血肉溅得到处都是,惨不忍睹,鸳鸯姑娘,你说,老奴们能怎么办?”
鸳鸯听到这话,也大吃一惊。
那婆媳俩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杀赖二和乌进孝,这俩人可是府里的老资格,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连老祖宗都觉得棘手。
之前还以为那婆媳俩只是软禁了赖二,待夺了权自然会把赖二放回来。
没想到,真没想到。
谁给她们的胆子?
却不动声色地问:“你们所言属实?要知道,府里正办喜事儿,老祖宗正开心,有真凭实据也就罢了,若无真凭实据就扰了老祖宗的兴致,有你俩好果子吃。”
赖大泪流满面,深深磕头:“若无真凭实据,怎敢欺瞒鸳鸯姑娘和老祖宗。”
“你们等着,我跟老祖宗说说。”
鸳鸯回房间,小声把情况复述一遍,只是略微改了改用词,不那么激烈尖锐,也没了倾向性,就简单讲了一件与她和贾母都没关系的事件。
贾母听完,却皱起眉头:“当真?”
“看赖总管和乌庄头模样,不像撒谎。”
“这俩贱婢,”贾母重重拍在桌子上:“该死!”
鸳鸯连忙上前安慰:“老祖宗,您可不能动怒,不值得为了他们伤了身子。”
贾母连做深呼吸,压下怒火,淡淡地问:“鸳鸯,你觉得该怎么办?”
鸳鸯心里一突,小心道:“老祖宗,奴婢不懂那些大事儿,只知道您的身子骨和大小姐封妃之事最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
贾母闻言,露出一丝笑容:“还是你贴心。”
想了想,吩咐下去:“让李氏和三丫头去东府走一趟,跟那俩……贱婢商量商量,要回尸体,再要点烧埋银子,府里再贴点,静悄悄地把丧事办了。”
“是。”
贾母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再跟赖大和乌进忠说,就说我说了,先办丧事,入土为安,过了年,我自会替他们报仇。”
“是。”
“如果他们不甘心,你就让他们自行报仇,我不干涉。”
“是。”
“去吧。”
鸳鸯出门,小声转达贾母的话。
赖大和乌进忠对视一眼,再次朝贾母房间磕头,而后起身,乖乖退出去,商议复仇之事。
乌进忠拱手:“赖总管,我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不懂神京城内的风土人情,复仇之事,全听您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出银子。”
赖大眯起眼睛,思量片刻:“老祖宗不干涉,珍老爷瘫痪在床,蓉哥儿也被软禁,那婆媳俩当家做主,看似春风得意,实际上根本无法触及宁国府的真正底蕴。”
“赖总管的意思是……”
“贾家以武立功起家,再落寞,那也是顶级武勋,其他不说,至少有一批敢打敢杀的好手,西府这批人在大老爷手里,东府那批,在敬老太爷和珍老爷手中,那婆媳手里就一些家丁护院,好对付。”
“雇人?”
“嗯,雇人,神京城里多的是亡命之徒,只要给银子,什么活儿都敢干。”
“他们能进得了宁国府?”
“等那婆媳俩出门。”
“她们出门的时候多吗?”
“平日里少,但过年却经常出门,不过,得等她们进宫谢恩之后。”
乌进忠眯起眼睛:“赖总管,得多少银子?”
赖大伸出一个巴掌:“你出五千,我出五千。”
乌进忠闻言,重重点头:“回头就把银子送到府上,赖总管,复仇之事全仰仗您了。”
同一时间。
李纨和探春听了鸳鸯的话,同时大惊失色:“她们真杀人了?”
鸳鸯摇摇头:“必然是她们的命令,她们不点头,谁敢动赖二和乌进孝,那可是东府最有分量的两个。”
“她们都敢杀人了,我俩去了有什么用?”
“她们还能杀了你们不成?再说了,老太太也不是让你们找茬儿,让你们讨要赖二和乌进孝的尸体而已,稳住赖大一家子和乌进忠。”
李纨叹口气:“你说这都什么事儿,我就顶几天差事,结果天天有大事儿。”
鸳鸯笑道:“谁让您是大奶奶来着。”
李纨摇摇头:“我这大奶奶……”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她这个大奶奶一向形同虚设,到现在还住在人来人往的过道边上,没围墙,玻璃窗,天天被人围观,除了那点银子,哪有一点大奶奶的样子?
探春三姐妹的抱厦和李纨母子住的院子挨着,也知道这个嫂子过得不容易,拉拉李纨的手,转移话题:“嫂子,咱们走一趟吧,早点把这事儿办了,好安抚住赖总管和乌庄头,免得他们惹出别的麻烦坏了老祖宗兴致。”
李纨点头,朝鸳鸯道:“你先回去吧,我们从东府回来,直接去老祖宗房里汇报。”
待鸳鸯离开,朝探春道:“咱俩上任才几天,就遇见这么多大事儿,早知如此,无论如何都要躲开这差事。”
探春也是心惊胆战:“真没想到,尤氏和秦氏竟然敢杀人。”
“傻丫头,主子们收拾奴才,那叫杀人?这要是算杀人,哪个富贵人家没有几桩?也就是老祖宗心善,不愿意出手,不然,就赖大赖二兄弟俩的所作所为,早死好几回了,真当老祖宗不知道他们干的那点糟烂事儿?”
探春愕然:“嫂子,你不害怕?”
“怕什么?尤氏和秦氏敢杀我不成?他们杀赖二和乌进孝,是夺权,且不用受任何惩罚,换成你我,给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一个杀字。”
“夺,夺权就杀人?”
“呵呵,这是最快最狠也最好使的手段,自古以来,从上到下都爱用这招,”李纨说到这里,下意识想起丈夫贾珠,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探春沉默,夺权与杀人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让她心里生出一丝恐惧。
之前,我也曾幻想过与二嫂子争权,争取那么一点点管家权,好改善我们一家的处境,也一展我的才华。
却未曾想过可能引发的后果。
二嫂子……比尤大嫂子和秦氏可更狠。
尤大嫂子和秦氏敢杀人,二嫂子就一定敢,二嫂子可是王家的人,底气更足,手段更硬。
有二嫂子和二夫人在,我在这个家,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以后要低调些。
探春在心中告诫自己。
到宁国府后,也一言不发,只让李纨出头。
李纨这个大嫂子再可怜,那也是二房名正言顺的大奶奶,娘家又是真正的书香门第,父亲是国子监祭酒,多少有些自保之力。
而我,姨娘生的庶女,除了老祖宗那点半真半假的宠爱外再没有任何依仗,死也就死了,除了母亲,无人在意。
李纨和尤氏、秦可卿谈笑风生,什么都聊,就是不聊正事儿,最后才道:“大嫂子,把赖二和乌进孝的尸体放出去吧,你们留着也没用,正好安抚安抚赖大和乌进忠,免得他们生事。”
尤氏笑道:“这么点小事儿,还值得你亲自跑一趟?派人说一声便是。”
“你俩现在身份不一样喽,我可不敢那么轻率,”李纨笑着开了个半真半假的顽笑:“那就这么定了?”
“嗯,让赖大和乌进忠来府里领人,他们不是我们府里的人,我不会为难他们。”
“多谢多谢。”
“说这生分话,”尤氏笑道:“不过你俩来的正好,有个事儿跟你们商量商量,不知道你们感不感兴趣。”
“什么事儿?”
“就是乌进孝管着的黑山村,发生这事儿,我们也懒得折腾,准备与你们换个近点的庄子,当然折成银子也行。”
李纨立刻明白尤氏的意思,急忙摆手:“这么大的事儿,我可做不了主。”
“你给老太太传个话,这是正儿八经的买卖,我们愿意吃点亏,让你们占个便宜。”
“这……”李纨心动,荣国府在关外也有庄子,而且数量更多,足足七八个,每年能给荣国府带来至少五六十万的收益,府里吃的用的,大部分都是那几个庄子产的。
关外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要什么有什么,各色大米,贵贱木炭,山珍海味,干菜腊味,应有尽有,不乏最顶级的上等货,有银子都买不着的那种。
拿下黑山村,只有好处。
而且有乌进忠这么个现成的庄头,还是亲兄弟,直接管着就行,管七八个庄子是管,管八九个庄子也是管,明年就能见着收益。
这买卖做得。
李纨犹豫片刻,朝尤氏道:“你说个价?我帮你转达,省得一趟又一趟地跑。”
尤氏笑道:“若是换庄子,京郊附近面积差不多大小就行,九成也行,九成之下免谈,若是要折成银子,我要十年的收成,按照今年的算,折五十万两银子,如何?”
九成?
五十万两?
还真划算。
五十万两银子不少,但以黑山村的真实收益,其实用不了十年,六年最多七年就能回本,回本之后便是净赚。
而且这是永业田,可以一代代往下传。
过户手续嘛……对别人家来说有点麻烦,可在贾家这儿却不算事儿,本就是一家,现在又出了个贵妃娘娘,户部和礼部绝不会找茬儿,公公去户部走一趟在田契上改个名字就行。
甚至……不需要改名字,只要交割了实际的控制权就行,婆媳俩不敢也不会跟荣国府耍赖。
五十万两换个能一直传承下去的大庄子,太值了。
这婆媳俩要是对外放出风声,不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呢,不止别的勋贵要,就连皇室宗亲甚至内务府也很可能插一手。
皇帝更乐意收回这样一个可以代代相传的庄子。
总而言之,只要这婆媳俩同意,这黑山村的庄子根本不愁下家。
于是,急忙道:“我这就跟老祖宗说说。”
赶紧返回荣国府,第一句话是“那婆媳俩愿意放人”,第二句话“那婆媳俩准备卖掉乌进孝管着的庄子,用京郊的庄子换,或者五十万两银子,请老祖宗做决断。”
贾母眯着眼睛思量片刻,淡淡道:“东府的基业,迟早要让那婆媳俩败掉,我替她们收着吧,真有个三长两短,再还给东府,那婆媳俩做事不仁,我却不能不义,跟她们说,就三十万,三十万我就点头。”
李纨暗暗冷笑。
占便宜就占便宜,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还替她们收着,虚伪,对亲外孙女也是这说法来着,结果遇到事立刻把外孙女卖了,要不是林丫头当机立断逃走,现在已经被软禁起来等待成亲了。
五十万已经很够意思,还要压价到三十万,又黑又狠。
李纨领命,又到宁国府传话。
尤氏态度很强硬:“就五十万,少一两都不行,老太太若是不愿意,我明天就问问别的人家,那么好的庄子,不愁卖不出去。”
李纨回禀,贾母皱眉:“一点不松口?”
李纨低声回答:“尤氏态度非常强硬,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
贾母闷哼一声:“对自家人倒是够狠,就是不知道等外人打上门来,她还有多少狠劲儿。”
想到尤氏和秦氏这些天办的事儿,又忍不住哼了一声。
俩贱婢确实够狠,做事也雷厉风行,我敢还价,她们真敢把那庄子卖给其他人。
算了,暂且让她们占点便宜,回头慢慢收拾。
这笔账,总要算清楚。
这个家,姓贾,不姓尤,更不姓秦。
她们得意不了多久。
把那庄子弄到手再说,那可是个顶好的庄子,一个顶得上京郊的两个甚至三个,可不能便宜了外人。
想到这,朝李纨道:“这事儿我同意了,你再跑一趟,让她准备好地契。”
李纨乖巧点头,转身离开,带着探春去宁国府回消息。
探春还有些不可思议:“这就成交了?”
李纨叹口气:“卖家态度坚决,买家有利可图,这买卖,自然成交迅速。”
又道:“世间大多数买卖都一样,往往三言两语就能定下来,若是有一方犹豫不定拖延良久,要么并非真心,要么居心不良,要么另有选择。”
还幽幽地补充了一句:“婚姻也是如此,总有些香饽饽被许多家盯着,这香饽饽免不了要挑三拣四一番,最后再选个最能称心如意的。”
探春若有所思。
在宁国府,达成交易,当场签了买卖契约。
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契。
荣国府拿到这地契,便拿到了黑山村那庄子的控制权,想过户就让贾政去户部走一趟,不想过户就这么着也没问题。
尤氏拿到五十万两银票,松了口气,朝秦可卿笑道:“虽然不知道又安说的准不准,但他肯定不会害咱们。”
秦可卿也眉开眼笑:“又安本领通天,又高来高去的,肯定是听着信儿了,要不然也不会让咱们赶紧处理掉那庄子。”
尤氏点头,又叹口气:“只是苦了百姓,又要打仗。”
“又安说,女真人野心勃勃,迟早杀进关里来,真那样的话,别说百姓,就是咱们也要过苦日子。”
“应该打不到神京吧。”
“难说,山海关到这儿也就六七百里路程,若是边军作战不利,女真骑兵最多两日就到神京城。”
“……”
秦可卿笑道:“不过,应该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大昌怎么也比前明强一些,何况咱们有又安可依靠,就算神京失守,也伤不到咱们。”
又道:“又安让咱们拿关外的庄子换京郊的庄子,说明他认为神京挺安全。”
尤氏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内心稍安:“别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又安是个有真本事的,也不会害你我。”
“对,听又安的准没错,”秦可卿说到这里,目光落在那几张银票上:“既然要打仗,那粮食肯定要涨价,不如屯点粮食?”
尤氏想了想,抽出三十万银票,递给秦可卿:“外面的事儿你做主。”
秦可卿大喜,起身,恭敬接过银票:“太太大气。”
尤氏摆摆手:“别高兴太早,又安说的那事儿得早点做起来,就是监察账目那事儿,先找个可靠的懂收支的管事,再填充人手,争取理顺每一笔账。”
秦可卿点头:“这是应有之义。”
这是,炒豆儿从外面进来:“太太,老家二小姐和三小姐来了。”
秦可卿挑眉:“二小姐三小姐?”
尤氏则微微皱起眉头:“我娘家的两个妹妹,你来的时间短,还没见过她们。”
秦可卿笑道:“既然是娘家人,那可得好好招待。”
尤氏叹口气:“她们两个来了,我那老娘必然也来了……”
秦可卿见状,猜到些许,虽然猜不到具体,可也知道婆婆不喜欢娘家的母女三人。
这时,银蝶儿开口:“好教大奶奶知道,大太太与那娘三并非血亲,那尤老娘是大太太继母,二姐三姐也是尤老娘带到尤家的,二姐性子软弱,三姐性子活泼,其实都还好,可那尤老娘却是个不好相与的。”
秦可卿看尤氏,见她脸上没有不悦之色,笑道:“咱们还能怕了她不成?”
银蝶儿笑道:“怕自然不怕,可那尤老娘惯会胡搅蛮缠,又是太太名义上的母亲,太太就是有万般手段也无处施展。”
秦可卿彻底放下心来,本以为是个多厉害的人物,原来只是个惯会胡搅蛮缠的蠢妇,那太好对付了。
再说了,胡搅蛮缠怕什么?
只要不影响夺权大计,想怎么胡搅蛮缠都行,就当给婆婆面子。
于是朝炒豆儿道:“待她们进来,我也好认识认识。”
炒豆儿看尤氏,尤氏点头,她才出去,不一会儿带着一老两少进来。
尤老娘其实也就四十来岁,穿着也整齐干净,脸上还能看出一点风韵,年轻时候必然不差。
尤二姐身材姣好,颇有风韵,行走间略显拘谨,自有一丝娴静温柔之气。
尤三姐则活泼得多,身材也更高挑,细长个头,穿着厚棉衣都能看出来窄肩细腰大长腿的轮廓,眼神比二姐灵动,也更大胆,进门就瞅着秦可卿看。
行礼时,更脆生生笑问:“您便是秦大奶奶吧?尤三姐见过大奶奶。”
尤二姐这才反应过来,也怯生生的行礼:“尤二姐见过大奶奶,大奶奶万福金安。”
面对美艳无双的秦可卿,尤二姐只觉得自惭形秽,甚至不敢正眼打量。
尤老娘则笑呵呵道:“原来这边是蓉哥儿媳妇,果真标致之极,比天上的仙女丝毫不差,我是你婆婆的老娘,小门小户出身,没别的本事,就脸皮厚,蓉哥儿媳妇贵人有大量,千万包涵。”
秦可卿眉眼盈盈,笑意不断,连连点头,却不寒暄,而是起身道:“太太,我去料理赖二和乌进孝的尸体,早点扔出去,免得臭了,坏了兴致,大过年的,你陪二姐三姐说说话,中午我做东,请二姐三姐好好喝一杯。”
说完,起身就走。
尤老娘母女三人吓了一跳。
尸体?
赖二和乌进孝的?
待秦可卿出门,尤老娘急忙问:“丫头,秦氏说的是真的?”
尤氏也领悟到秦可卿的用意,淡淡点头:“对。”
“怎么回事?可是病了?”
“打死的。”
尤老娘听到这里,开始结巴:“打,打死的?”
尤氏见状,心里暗爽,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对。”
“谁,谁打的?老爷?老太爷?还是西府的老祖宗?”
“秦氏。”
尤老娘失声:“啥?秦氏?打死赖二和乌进孝?”
尤氏淡淡道:“他们背主忤逆,贪赃枉法,欺下瞒上,被秦氏逮了正着,着焦大乱棍打死了。”
“打,打死了?”
“嗯。”
“那可是赖总管和乌庄头啊,就,就那么打死了?”
“背主之奴,要之何用,打死了也是活该。”
“这……”
尤老娘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
她什么时候这般硬气了?
打死赖二和乌进孝都这般平静。
那赖二是一般人物?
那乌进孝是一般人物?
说得那么轻松,不怕赖大和乌进忠报复?不怕丢了那么多产业和庄子?
早之前珍老爷说过,东北那个庄子很不一般呢。
打死乌进孝,庄子怎么办?
打死赖二,宁国府里里外外的买卖怎么办?
难不成,有人撑腰?
尤老娘下意识放低声音,陪着笑脸问:“这,这是珍老爷的主意?”
“不是。”
“那是老太爷的主意?”
“也不是。”
“那……”
“是我们婆媳俩的主意。”
婆媳俩拿主意?
婆媳俩动手?
尤老娘失声叫道:“我的孩啊,你哪来那么大的胆子?什么时候的事?快些逃命吧,那赖二和乌进孝都有亲兄弟在,要找你报仇的。”
尤氏依旧神情冷淡:“我们敢做,就不怕报复。”
“你你你……”
尤氏接着道:“你若怕了,可以去别的地方避祸,我送你些盘缠路费。”
尤老娘听到“盘缠路费”四个字,顿时两眼放光:“当真?你有多少银子?”
“五十两!”
“不够不够!”
“最多八十两,你若真心避祸,现在就走,往南走,走得越远越好,免得被我牵连。”
“我……”
尤老娘犹豫起来,片刻后低声道:“一百两,你好歹是宁国府的大太太,别那么小气,我们娘仨吃喝要花不少银子呢。”
“你一个人上路。”
“啊?”
“二姐三姐这模样怎么出远门?留下来陪我。”
尤老娘看看尤氏,又看看两个亲生女儿,再想想婆媳俩刚才说的事儿。
若真是杀了人,必须早点避祸,那赖大不敢动宁国府当家主母,但拿我们娘仨出气却毫无顾忌。
可是,真杀了人吗?
别是婆媳俩演戏要送走我吧?
于是长了个心眼,小心问:“珍老爷呢?”
“瘫了,蓉哥儿在外书房伺候着,你要看看吗?”
“瘫了?”
“嗯,只吊着一口子,口不能言,吃喝拉撒都要丫鬟伺候。”
“病?”
“伤,树枝掉落正好砸了脑袋,差点没救过来,多亏了潘大夫妙手回春,才抢了一条命回来。”
“能好吗?”
“潘大夫说再有大半年就能下床。”
尤老娘忽然失望,本以为大丫头要翻身做主人了,谁知道竟是个临时的,再有半年就要乖乖让位。
也难怪她敢杀赖二和乌进孝,这是趁着珍老爷卧床不起的功夫做了回真正的大太太,可惜不长久,我也占不了多少大便宜。
不如,趁现在她掌权,多要点银子,去南方过日子?
金陵扬州姑苏松江都挺好,气候温暖,土地丰沃,物产富饶,还没有兵锋之险,都是安家立业的好地方,也顺带着避开赖大和乌进忠的报复。
万一哪天过不下去了,或者大丫头平安无事,再回来也不迟。
这么想着,却还是不放心,再次追问:“我去探望探望珍老爷?”
“好,”尤氏点头,朝炒豆儿道:“带她去外书房看看。”
尤老娘跟着炒豆儿出门,正好听见门口有喧哗声,忍不住问:“炒豆儿,什么人敢在宁国府大声喧哗?”
“或许是赖二和乌进孝的亲人。”
“当真?要看看吗?”
“好,好。”
尤老娘跟着炒豆儿去外边看热闹,看见抬尸体的家丁、血肉模糊的一具尸体、冻得梆硬的赖二,顿时惊慌,决定现在就走。
下定决心,也不去外书房了,径直返回尤氏屋里,陪着笑脸跟尤氏要一百二十两银子,说要南下。
拿着银子,还暗暗骂尤氏是个不省心的,竟然同时得罪赖家和乌家,那可是贾家资格最老、势力最大的两个奴才之家,一下子全得罪,那能有好?
趁着乌家和赖家没找上门来,先逃命再说。
到了南方,直接安家得了,说不得还能再生个娃,实在生不出来,就买个男孩养老,反正比留在神京好。
尤氏故作犹豫,拖了半天,最后给了一百五十两零散银子。
尤老娘人生中第二次见着这么多银子,喜得合不拢嘴,也不管俩亲生女儿了,夹着小包裹回家,收拾收拾家里的金银细软,匆匆离开神京城,找了一条南下的客船,径直奔杭州去了。
亲娘离开,尤二姐和尤三姐多少有点慌。
尤氏安慰道:“打发老娘离开,实在是不愿意看她那老脸,也怕她在府里惹事儿,至于你俩,真真不用担心,安心住着,跟我作伴。”
又笑道:“我刚当家,府里上上下下都听我的,你俩不用拘束,还能学着管家,做我帮手,不说别的,养活自个儿总没问题,还能攒点嫁妆,岂不好过整日里跟着老娘厮混?”
尤二姐听到这话,松了口气,只觉得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尤三姐却眨眨眼问:“大姐,我俩住这儿,真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
“蓉哥儿……”
“无妨,老爷不痊愈,蓉哥儿就不出门,你们别去外书房找事就好。”
“秦氏没意见?”
“她巴不得家里热闹点呢,要不然,偌大的院子就我们婆媳俩,冷冷清清的,不好。”
“就你俩?”
“嗯,等等,泉宕园还住着潘大夫、二小姐,过几日四小姐也会回来住,你们也别去打扰。”
“潘大夫?刚才你们说的那个把姐夫从鬼门关拽回来的潘大夫?”
“对。”
“他咋住府里了?”
“方便给珍老爷扎针,也是示好,那潘大夫医术高明,留在府上等于多了一条命,何乐而不为?西府老太太倒是想请潘大夫去西府住着,可巧我们抢先一步留住了。”
“这潘大夫什么来历?”
“回头介绍给你们认识,对他礼貌点,那可是真正的厉害人物,他要是愿意提携你们一二,胜过你们嫁个王子王孙。”
“那么厉害?”
“比我说的更厉害,那可是老太爷极力挽留下来的,若不然,我们就是开再好的条件,人家也不稀罕住这儿。”
尤三姐听得直咋舌。
尤二姐一言不发却美眸连闪。
尤氏却想到刚才提起过的四丫头惜春,之前就想把她接回来,结果却因为突发的种种忘了个一干二净。
马上过年,不能再拖了,早接回来早好。
尤氏安顿好两个妹妹,直奔泉宕园:“潘大夫在吗?”
迎春迎出来:“大嫂子啊,我师父没在。”
“找你也行。”
“我?”
“有件事儿还真得你办。”
“什么事儿?”
“去西府见见四丫头,问问她愿不愿意回来住,要是愿意,就把泉宕园旁边那院子给她住,你俩也能做个伴。”
“这……”
“之前跟你师父聊过这事儿,还是他提出来的,只是这几天事儿太多,我给忘了,只能麻烦你跑一趟。”
迎春一听是潘又安提出来的,当即点头:“那我过去看看,老祖宗总不至于为难我。”
“好妹妹,快去快回,跟四丫头好好地说,要是能直接带回来,再好不过,今年就在府里一块过年,人多也热闹。”
“我试试。”
迎春有潘又安撑腰,胆子也比之前更大,两个月前,她可不敢揽这活儿。
简单收拾收拾,带着司棋出门,拐进荣国府,先见了老太太,然后返回抱厦,敲门,进了惜春的家,看着面容冷冷清清的四妹妹,忍不住拉住她的小手:“四妹妹,回东府住吧。”
惜春清丽的小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谁的主意?”
“大嫂子的意思。”
“老祖宗怎么说?”
“你愿意回去,老祖宗肯定不会阻拦,毕竟你本就是东府的人,现在两府分家,你继续住这儿,多少有点不妥。”
惜春闻言,眼神逐渐茫然,片刻后,缓缓低头:“我无所谓,你们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迎春见状,更觉得心疼。
这个四妹妹,分明是嫡出的大小姐,却被磋磨成这样的性子,比我还可怜。
好在东府现在是尤大嫂子和秦氏做主,以后的日子再不用像之前那般提心吊胆。
这么想着,拍拍惜春的小手:“你等着,我这就去见老祖宗,跟老祖宗分说明白。”
说完,转身出门,回到贾母院里,笑道:“老祖宗,孙女有事儿求您。”
贾母看着出发得越发温柔俊俏的二孙女,心里略微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把这丫头给潘又安了,这丫头现在的相貌配得上更好的王公子孙。
白白便宜了潘又安。
虽说潘又安也有用处,可是……
却笑呵呵道:“你这丫头,跟我还说这见外的话。”
又道:“倒是让我好奇,什么事儿你师父办不了?非得求我?”
迎春笑道:“这事儿跟我师父没关系。”
“哦?说说。”
“我想领四妹妹回东府住些日子,请老祖宗恩准。”
贾母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散去,眼神也逐渐变得冰冷。
回去住些日子?
回去还能再回来?
二丫头也学会了骗我!
不用说,一定是尤氏秦氏出的馊主意!
该死的贱婢!
净做这让我难堪的事!
我养四丫头养了这么多年,说带走就带走?我花那么多心思算什么?
然而,贾母更清楚,她无法阻止。
惜春是东府的人,只要她想回去,她就能回去,谁也不能阻止她回自己家。
于是,贾母沉默片刻,忽然笑道:“难得你还惦记着她,姐妹情深啊,只要她愿意,回就回去吧,在哪住不住,你俩喜欢就好。”
迎春松了口气:“多谢老祖宗宽宏大量。”
“呵呵呵,你这丫头,还说这生分话,再这么说,我可生气了。”
“老祖宗赎罪,孙女知错,求老祖宗饶恕,”迎春也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笑容,凑到贾母身边,给贾母捶腿:“老祖宗,这几日身子还好吧?”
“嗯,这几天都是大喜事儿,我精神着呢。”
“老祖宗洪福齐天呐,阖家老小都跟着沾光。”
“你这丫头,才几天,就学得跟凤丫头一样了,行了行了,你忙你的去吧,以后得了空多回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贾母摆摆手,故作遗憾地叹口气:“终究是上了年纪,没几天好日子了,也见不了你们几面。”
迎春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腻歪。
以前不懂,看到这模样只会心疼心软心酸。
可现在,她跟着潘又安长了许多见识,懂了许多人心诡谲,早已看清楚这个老祖宗的真面目。
恨?
那不至于。
但肯定没了之前的孺慕之情。
看透了。
迎春看透了,却还是挤出两滴眼泪,搂住贾母哭了一会儿,并信誓旦旦道:“老祖宗放心,孙女会带着四妹妹经常回来看您,等孙女学有所成,就回来守在您身边,保您长命百岁。”
贾母颤颤巍巍地抚摸着迎春的脸蛋,潸然泪下:“好丫头,真真不枉我疼你这么多年,真真的贴心。”
待迎春出门,立刻收起眼泪,冲着鸳鸯道:“去请你们二老爷来一趟。”
待贾政进门。
贾母赶走所有人,硬声道:“你亲自去玄真观走一趟,请你敬大哥下山来一趟。”
贾政皱眉:“母亲,还是送信吧,言辞强硬一点,再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儿都写上去,他看见,自然会下山。”
贾母摇摇头:“你往玄真观送了好几封信,却如石沉大海,不见一丁点回应,我总觉得不对劲儿。”
贾政面色微变:“难道,玄真观……”
“不一定是玄真观,也有可能是锦衣府的人半路拦截了。”
“这……”
“你亲自走一趟,让他下山收拾收拾宁国府,”贾母恨声道:“那俩贱婢越来越过分,我一刻也不想再忍。”
贾政听到这话,知道自己这趟差事逃不掉了,只能问:“我怎么跟敬大哥说?”
贾母想了想:“他现在最在意宁国府的传续,你跟他说,珍哥儿受伤不是意外,是那婆媳俩蓄意谋害,只为夺取宁国府的掌家权,再跟他说,秦氏和尤氏勾结外男,伤害珍哥儿,软禁蓉哥儿,杀害赖二乌进孝,恐吓其他管事,企图夺取宁国府的产业直至鸠占鹊巢。”
“这,这外男怎么说?”
“就说是个武艺高强的武林好手,”贾母咬牙切齿道:“正好让他多带好手下山,一举镇住尤氏和秦氏那俩贱婢。”
说到这里,重重拍在桌子上:“我处处忍让,那俩贱婢却步步紧逼,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心狠手辣,我要在过年之前拿下宁国府!”
又恨声道:“分家?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