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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飘零

沿着官道,陈平骑马徐行。因身上伤重,他现在骑不了快马。

他身上穿着那神秘人给他的衣物,一身文人打扮,路上遇到的客商脚夫也都只当他是个云游的书生。看着自己身上的宽袍长带,陈平不禁苦笑。他一向看轻文人墨客,嫌他们光说不练、只会嘴上功夫,谁成想现在自己却得扮成一个文弱书生来逃命。

不,若真论起身体状况,他现在这副病弱的样子连文弱书生都不如。

两匹快马迎面而来,骑马的人穿着执柏门中阶门人的制服。陈平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往旁边一躲。他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是不敢再面对执柏门中人。因丰至瑶之变故,他为自己多年来对丰至瑶毫无保留的信任而愧疚自责。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这副模样,连他自己都厌弃,他不敢让昔日同僚与下属看见。

而且程叶息要杀他,他必须提防着。

然而,那两个门人眼睛都没往这个落魄书生身上斜一下,就从他身旁疾驰而过,身后扬起团团尘土。

得抓紧赶路了,那神秘人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已经消耗大半。陈平一不留神,给尘土呛得连咳数下。

日头渐高,暖烘烘的阳光蒸腾起各色花叶混杂的香味。这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春日午后,却偏偏要让陈平在这样的好时节踏上逃亡之路。触目满眼青葱茂盛,生机勃发,跃动的绿阴中夹杂着轻快跳动的深红浅白花朵。二十二岁了,陈平第一次感到切肤的哀痛。

自己为什么从未怀疑过丰至瑶的出身呢,在那些与丰至瑶意气风发并肩作战,或快活逍遥同行山水间的日子里?自己为什么从未注意到师兄程叶息的虎视眈眈呢?自己为什么从未设想过自己竟会落败呢,哪怕对手是人人闻风丧胆的显谕魔教大主教?今时今日,陈平才发觉这些事情都是多么显然,可为何自己从前从不曾想到过?与遭背叛、负伤、中毒、逃亡比起来,这才是他最大的失败。

本就走得缓慢的马儿忽然停住了,在原地踱起步来。陈平抬眼望去,见前方是一个岔路口。向左是一条小道,经过一个叫药王集的小镇,联通另一条官道。向右则是继续顺着官道走,再走一天就到他的故乡了。

他正要拍马继续往故乡行去,却心中一动,犹豫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不敢回家的。

他本出身于江左书香门第,父母亲戚与兄弟姊妹皆读书仕宦。虽称不上富贵,但在当地也是颇有名望的世家。然而,偏偏他打小就不喜读书习字,专好舞刀弄剑。父母本是想磋磨他的任性,便由他闹腾,送他进了执柏门习武。谁承想他天赋异禀,自进执柏门以来,便大放异彩,更是被当时的掌门收为亲传弟子。到了他十岁出头,父母终于不再强要他回家读书。

此后,他在江湖之上声名日盛。十八岁,出任掌门那一天,他邀请了父母与小妹来执柏门观礼。然而,他只收到家里一封回信,除去几句贺词,其余的净是担忧之语。那时他只觉扫兴,并且内心深处怨怼父母,非得在这最是欢畅淋漓的日子给他心上蒙一层阴影。他们无非多读几本书,瞧不上江湖武人罢了,堂堂执柏门掌门,在他们心里竟不值得隆重礼贺一场。

陈平苦笑起来。那封信他早已信手扔了。如今细思,信里那些话其实都是父母对他殷切的关心。他过的本就是刀光剑影的日子,成为掌门之后所要面对的强敌与陷阱又更凶险百倍。这些年里,他定然没少让父母悬心挂念。

有什么好挂念的?从前的他只会这样想。出任掌门以来,他与父母本就不多的沟通便更淡了,只有逢年过节时会有一两封书信往来。就连他寄出去的信的内容,都净是些敷衍的套话。

他不敢想象,回到家后如何面对父母。他更加不敢想象,若父母又像过去那样一惊一乍感情过剩地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关怀备至,他该如何面对自己。看到他现在这时日无多的模样,他不知父母是会刻薄埋怨还是会潸然泪下,但哪样都不是他能够面对的。

他可真是愧对了太多人了。陈平心内五味杂陈,调马左转,走上了前往药王集的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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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小道,陈平一面走一面打量道旁景色。他的眼里略带惊奇。他与丰至瑶行走江湖多年,相似的景色早不知看过多少遍,如今再看,却觉得这些景色好像变得不一样了。但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他就这样走着走着,离药王集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脚程了。

四面丛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陈平内力是凝滞了,但起码的警觉还在。他凝神细听,听见丛林里有人窃窃私语。

“来人了。”

“呸,一个书生。”

“二当家的,你说千江镖局那趟大镖什么时候过来啊。”

“我都打听妥了,错不了,就在今天下午。”

原来是群沿途打劫的匪徒。陈平冷笑一声,拍马一转,也躲进了道旁高高的草丛里。不多时,果听见路上传来车马辚辚之声。正是下午三四点钟,最是人困马乏的时段,镖师们都有些没精打采。陈平只听得丛林里一下躁动起来,顷刻间箭如雨下。

众镖师或挥剑格挡或滚入道旁暂避,但密集箭雨下还是有人中箭,惨叫连连。陈平按捺不住,飞身而出,挥舞长袖,便将射来的箭矢尽数卷走。贼人又射了几波箭,陈平以货物马车为立足点,全数格挡开来。

两面丛林里一下冲出二十多个贼人,与那十个镖师厮打在了一起。陈平惯用剑,但赤手空拳的功夫也是顶尖的。他如游鸿一般,环着人群游走,每一点地都出手劈开一个贼人。环行一周之后,他站定一瞧,那十个镖师里除四个中了箭的吃痛歪在地上骂骂咧咧,余人皆得保全。而那二十几个贼人,就在三四分钟之间,已尽数在他手下毙命,横卧道里道外。

为首的镖师惊魂甫定。他虽是经年的老镖师,但这群匪徒看来也是长期啸聚山林,交手起来比一般草寇凶恶许多。他走上前来,对陈平行一大礼,敬道:“大侠仗义相助,护得我们众人周全,千江镖局上下感激不尽。”

陈平摆摆手,本想说这点毛贼何足挂齿,一口浊气却突然凝结在胸口,如迎面撞来一块巨石,他眼前“砰”地就黑掉了。坏了,方才出手,血气上涌,他耗掉了那神秘人给他留下的真气,自己的真气也受激荡,体内毒素一个没压住,便喷薄而出。即便他再催动薤上露,将毒素镇压,但那已经摆脱真气纠缠而溢出的一些毒素,复在他体内周转起来。

“大侠!大侠?”

他摔倒在地。因毒素并未全部溢出,他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耳畔还能听到周围的人声。他感到镖师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马车,有人在说:“大哥,前面就是药王集了。我们把他带去那里,找家客栈给他休养吧。”

马车在他身下颠簸起来。不知慢腾腾走了多久,他感到自己又被转移到了一张榻上。他听见镖师对客栈老板说道:“这些财物便算作他膳宿与照料的费用。还有剩余的,请您收下便是。劳烦您了。”

于是一切又安静了下来。又不知在这虚空里悬浮了多久,又有人在他身旁说道:“你看他身上脸上怎么到处都烂疮流脓的,这房间还叫我怎么收拾呀。”

“他都这样躺了三天了。我看这痨病鬼活不了了,还是移走吧。”另一人说道。

他又给拎了起来,不知给扔到了个什么地方,身下硌得慌。他好像被关在了一片永恒的漆黑世界之中,不论他如何用尽心力地想要跳起来想要大喊大叫,都只是徒劳地让自己在这片没有定位没有时刻的黑暗里继续悬浮着。

他努力地呼吸。他想要调动体内的真气,哪怕一点点,把溢出的毒素重新压下。然而他的真气哪怕是松动分毫,那狂暴的毒素都将以更大的气势想要挣脱束缚。他渐渐地就要放弃挣扎。

一场小雨降下,好像清凉的丝丝利箭撕开了这片漆黑世界的一角。陈平抓住这从罅隙中投进的片刻缓释之风。他不能放弃挣扎,他不想死。为什么,你死了不好吗?反正,你在这世上,也没剩下什么了。你的掌门之位没了,你的朋友走了,你的一身武功废了,哦,还有你的中正平和的良心,也被你的愧疚折磨着。来吧,安息吧。

不,为什么……他不想死,他还是想问为什么……

陈平惊醒,冰冷的雨丝无情地在他的身上脸上拍打着。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四肢,他有些难以置信。他忍住毒素带来的全身疼痛,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雨还在下,轻风吹拂着他的面庞。突然之间,他第一次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贪婪的幸福感。

陈平抬眼望去,透过丛林,隐隐望见山谷中一座规模不大但安静富庶的小镇。那应该就是药王集了吧。陈平双手交替着抱住粗壮的树干,一步一步往下挪去。他浑身都湿透了。那件被箭矢扎得千疮百孔的书生长袍已被镖师们换下,换成了他们自己穿的一套更结实的粗布短衣,此刻被雨水浸透了,还好不至于黏糊糊地缠在身上。陈平暗自庆幸。但他脚上又痒又疼,低头一看,泥水与脓血混杂着将袜子凝在了脚上。他忍痛撕下袜子,赤脚走在泥地里。

他忽然想起,展蓝闲聊时常讲些他小时候在自家村庄里的故事,下雨天顶片大树叶赤脚在泥地里走就是其中一桩。展蓝出生于一个耕读世家,素喜田间野趣,还时常揶揄执柏门这个大门派的一些气派讲究。陈平终于开始明白展蓝讲过的一些意趣了,可惜他大概是快死了。陈平明显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种发烧的谵妄状态。他浑身都很疼,流脓的疮口沾着湿哒哒的雨水与泥水就像在撕裂他的皮肉。但他却又感到欣喜若狂般的兴奋。

他曾听闻药王集是一处草药集贸中心,连带着的,这小镇上也隐居着一些医术精湛的医师。陈平心中又隐隐燃起希望,也许他们中有人能够为他解毒疗伤。

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捱到山脚下。陈平扶墙而行,见沿途的草药摊子都撑起了大棚避雨。有东张西望的摊主看到他,有些惊奇地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你看那人怎地病成了这样?”

陈平向一个摊主俯身问道:“打扰了,大姐,我想打听一下,这药王集上最好的医师是哪一位、怎么寻呢?”

大约陈平身上的气味着实难闻,那摊主下意识地往身后挪了挪。但那摊主还是回答道:“你要找最好的医师啊,‘但求一叶’萧天明就是最好的。他就屋在镇西头。”

“多谢。”

“诶,但是啊,我看你这样子,给不起那个钱吧。”

摊主见陈平一脸木呆呆的,又补充道:“哎呀,萧大夫要价可高了。人家是不坐馆看病的,实在有人求,钱给得够多,他才给看。”

陈平还是朝着镇西头走去。万一呢。刚走没两步,鼻腔里就钻进浓烈的香味,是街角的小吃铺在炸果子。陈平不知道自己饿了多久,此刻只觉那股香味使劲抓挠着自己的口鼻肠胃,恨不得将他一头按倒在碗里吃死他。

带着饥饿的眩晕、中毒的剧痛与风雨下的失温,陈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蹭到萧天明家门前的。他抱着强烈的渴望,叩开了萧天明的家门。

萧天明开了门,一看陈平这副样子就知道是来求医的,直截了当地说道:“三十两黄金,有就请进,没有就请回。”

“萧医师,医者仁心,固然不求治病救人无私无欲,但这样漫天要价,岂是一视同仁之理,又岂知耽误了多少求生的病患?”陈平没忍住开口责备道。

“三十两黄金,有还是没有?”

萧天明看着陈平,确信他的确没钱后,啪地就把门关上了。

陈平杵在原地。羞愤与绝望交织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发现自己又晕倒在地躺着了。他已经两次死里逃生了,为何还要这样作弄他。他狼狈地爬起来,没走出两步,又踉跄着摔倒在地。雨渐渐小了。

他就这样边走边摔地往前爬去,也不知道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如果这时候来一锅热腾腾的红烧鳜鱼该多好。他已经不知道周围人的存在了。这样也好,免得瞧见旁人嫌恶的表情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虽然脚踩在坚实的青石板路上,但体感就像又跌入了那个漆黑无边的世界。

一代少年英侠,一生行侠仗义,没想到临到死了却是这样的光景。原来他也会恐惧会彷徨。陈平给逗乐了,大笑起来,笑声在那个黑暗世界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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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再次清醒过来时,他已躺在一个整洁的木屋里,窗外是葳蕤的山林,林间阳光明净,鸟啼轻扬,泉涛潺潺。他发觉自己头脑清明,真气轻盈流转,体内之毒竟已消除得荡然无存。

陈平茫茫然坐起,却见屋子另一边放着一张方桌,桌旁坐着两个人。方桌一侧着绸缎轻衫的女士转头看向陈平,语气欢愉地叫方桌另一侧的人道:“哟,阿邈,他果真醒了。”

陈平不知第一句该从何问起。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女士衣袖上绣着的一个纹样之上,那是一个竹枝与爪印形状的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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