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所渴望抚慰的并非苗晏洲之死给他的震惊与悲痛,而是无可遏止的狂暴的自嘲。如果他们从未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一直守在藏经楼上,如果在自以为决胜的一战他们不曾自认胜券在握、对后方掉以轻心,那么藏经楼便不会失守,苗晏洲便不必牺牲。这一切的根源,又是他陈平的自作聪明。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到头来自投罗网,被显谕教耍得团团转。
听着身后逼来的刀剑风声,陈平反觉快意。他丢掉手中长剑,那把剑是先前从玉宸寺武库里信手翻检的。“及时”出鞘,短刀的距离比之长剑让饮血的炽热放纵更加触手可及。
他抬眼,仿佛又看见了牵引着他的缕缕丝线,都跟着他的心脏激烈跳动。不止他自己的丝线,恍然间,他好像同时也看见了无量、拂花、偈叶三人身上细密的提线,线的尽头不在他们自己手上。
不,并非看到,而是感觉到。
拂花护法魏猛竹的长剑最先触及陈平。若是陈平出手格挡,魏猛竹的清音剑法就会陡然变招,以难以预料的走向伤其要害。然而,陈平的身影却如鬼魅一般从魏猛竹眼前飘过,后者全速的一击只来得及划破陈平的衣袖。魏猛竹身形如鹤,翻飞腾挪,但陈平却以更加轻飘飘的一刀,似漫不经心一样稳稳扎入魏猛竹胸膛。
陈平连看都不看魏猛竹一眼,手腕一抖便拔出及时刀。满手鲜血让刀柄变得黏滑,陈平顺势一掷,及时刀向温而厉飞去。温而厉正腾空跃起,高举的双刀朝陈平头顶劈下。及时刀刷地斩断温而厉的左腿,惊痛之下,温而厉的双刀仍果决地砍下。千钧一发之际,陈平却在双刀贴住发丝的一瞬间轻巧侧身一跃,双刀带起阵风从他肩膀两侧削过。他纵身上前,抓住及时刀,反身举刀,又要向温而厉刺去。
“温姨!”陆净宇惊呼一声,扑上去抱住了比他还高大不少的温而厉。陈平的快刀直逼温而厉心胸,电光火石之间,陆净宇反手一剑将陈平刀尖抵住。
“张良大侠果真名不虚传,有底气看不起我们显谕教。”陆净宇冷冷逼视着陈平。
陆净宇的剑看着还是少儿版,小小巧巧的,却力大万钧,死死抵挡住了陈平的刀尖。陈平转刀,向身侧滑去,陆净宇手中剑的剑身却好似咬住了陈平的刀尖,也向一边滑去。这一相互侧滑,双方就如旋风般转了半圈,陆净宇转到了藏经楼正门一侧。
环抱着温而厉,陆净宇施展轻功,跳出藏经楼,朝寺外山下撤去。陈平穷追不舍。陆净宇怀中,温而厉旋舞双刀,刀光如电闪,以刀为盾护住身后的陆净宇。陆净宇出剑,大开大合,将陈平挡住在身前寸许之外,另一面脚下如腾云一般朝山下疾奔。
他们三人三刀一剑,缠斗难分,一路纠缠到山下。陈平挂了些彩,但陆净宇更被伤得浑身浴血。
山下,程叶息所率执柏门与玉宸寺人众方与显谕教教众厮杀。然而原本已四下逃窜的显谕教众突然反将程叶息等人包围。陆净宇抱着温而厉退入众人厮杀、尘土纷飞的战阵之中,陈平正追赶间,一股股显谕教众便合拢上来,将他拖住。
陈平方杀得红眼,此刻这群兵众哪里能让他缓下分毫。眼前这些着显谕教衣饰的人在他眼里就好似疾风中扬起的一堆落叶,他在风中将他们一片片击杀,享受着化作碎片的落叶纷纷扬扬从他身畔落下。
当疾风扫尽落叶,他沉默地持刀站立于战场远端。陆净宇与温而厉已趁机逃得无影无踪。他这才正眼瞧见密密匝匝环绕着他的,是遍地显谕教众的尸体。
程叶息与执柏门、玉宸寺众人走来,因战斗的疲惫皆气喘吁吁。陈平转过头,看向程叶息。他仍捂着面罩,程叶息看不见他的面貌。但那双眼里似曾相识的目光,却让程叶息心中一咯噔。
“阁下神勇,扶敕赐玉宸寺于危难将倾之际。在下谨代表玉宸寺与执柏门上下,深谢阁下救难之恩。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敢问阁下可便是近日名动江湖的张良大侠?”程叶息稳重地行一大礼。
陈平却懒待回答。他已喂饱了抚慰的鲜血,此刻忽地被铺天盖地的空虚感与酸楚感吞噬。心中预告的鼓点也响起了,熟悉的行武后遗症渐渐逼近。他好久未曾如此放纵了,也不知道这一次的痛苦会有多强、持续多久。陈平不再看向身后的程叶息与众人。他收起及时刀,旁若无人地径自朝山外走去。
\\\\\\\\\\\\\\\\\\\\\\\\\\\\\\\\
没有进始明县城,陈平一路顺着官道往药王集走去。这也是不久前才跟着陆二等人走镖走过的路,他很熟悉了。他还记得苗晏洲死前的嘱托,得去找阿邈,而且要快。
陈平忍住胸中痛苦,一路疾行。次日中午,到了一个小集镇,陈平歇脚打尖儿。他叫了一碗热油牛肉面,正吃着,摊子外的驿道上一个官差骑马跑过。官差在摊子不远处的集镇布告栏上张贴了好大的一张布告,立时就有不少路人围了上去。
“……二十万两!……一票干下几辈子的荣华富贵啊……”
“……可谁能够……”
“杀人不眨眼的……小命要紧……”
“……总会有要钱不要命的……”
路人议论的话音断断续续飘到了陈平耳边。两个刚看过布告的路人说着说着就走进了小面摊,叫了面,在陈平旁边的桌边坐下了。陈平听他们二人还在谈论布告的内容。
“谁能想到那个张良假意救难,实际是个趁火打劫的歹徒啊。”
“是啊。显谕教就是要抢玉宸寺的镜灵剑,他是把显谕教赶走了,却没想到镜灵剑却反被他给盗走了。”
陈平闻言一怔。镜灵剑不是一直由宸清法师保管得好好的吗。几个月来,他和苗晏洲便是在和宸清法师会面时也不曾获准观赏过镜灵剑。就算失窃,那也只可能是被玉宸寺或执柏门的人监守自盗了。
“那镜灵剑可是堂堂敕赐玉宸寺祖师爷留下的仙器遗物,率领玉宸寺抗敌的执柏门程掌门也是刚受了朝廷封赏的。往大了说,张良这就是公然与朝廷为敌了。”
“那是,要不悬赏通告上同时盖着执柏门和刑部两块大印呢。”
“可是显谕教那边听说也在追杀他。毕竟他杀了他们那么多人,听人说是让他们全军覆没了。还杀了一个护法,又重伤了一个护法,又把显谕教想要的镜灵剑都给抢了。你说,显谕教怎么可能放过他?”
“之前不是江湖传言说执柏门跟显谕教他都不放在眼里么。看来可真不是胡编的。”
“可说实话,这厮这么凶暴,就算悬赏了二十万两,又有几个人真的敢去揭榜。显谕教的护法都叫他杀得一死一伤,战场上几百上千的人他能一口气杀光,这世上还有谁敢去挑战他?若先时执柏门的陈掌门还在世,兴许是能拿他,可陈掌门也早都不在了。”
“先时执柏门的丰至瑶上卿武功也很高强,他倒是能够一战。可惜了,他又成显谕教的了。正派这边,执柏门倒是还有个展蓝上卿,武功也是深不可测,之前在云苍府一战扬名。可据说他都销声匿迹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是隐退了还是怎么的。”
“唉,这江湖是风波又起喽。歪门邪道还没清退,又冒一个魔头出来。”
陈平总算是听明白了。这件事实在好笑得叫他无语了。在玉宸寺下,他和程叶息打了一个照面,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他也看出了程叶息的惊疑。仅仅是因为一点点主观臆测的怀疑,怀疑他就是陈平,程叶息便不惜捏造这么大一个谎言来诬陷他、围剿他。
好笑归好笑,陈平还是悲凉地意识到,现在不论白道黑道、江湖朝堂都容不下他了。他匆匆吃完面,丢下几粒碎银,默默戴上面罩离开。经过布告栏时,他隔着人群看了看悬赏通告,通告上画着他蓄着胡须、满面疮疤的画像。
\\\\\\\\\\\\\\\\\\\\\\\\\\\\\\\\
秋日凉风清新宜人,叫人们的心胸也和畅起来。执柏门的集会厅上,正摆一场筵席。席上玉盘珍馐、金樽玉液,各色水陆珍奇堆叠满桌。主人家是程叶息掌门,客人是一位朝廷来使,名作孟沧月。当今朝中,枢机大臣舒明据最受圣上恩宠倚重,而孟沧月就是舒明据最为心腹的幕僚。作陪的是吴忧泪和新近提拔上来的三位上卿,分别名作池鉴安、苏瞻尘和王艺。筵席的主题是庆祝玉宸寺之战中执柏门与官军联合抗击显谕教的成功。
厅上五人推杯换盏,程叶息和孟沧月互相讲着半真半假的场面话,就连在场的其他几位上卿都听不明白哪些话是客套,哪些话在隐晦地传递消息。
“此次执柏门与官军是首次联手,获此胜果,足振奋江湖朝野上下人等之精神。这证明江湖与朝堂不仅不是对立,更应该多多联手、紧紧结合。”孟沧月起身举杯道,“为了庆今天的功,更为了明天我们更紧密的纽带和更辉煌的功绩,我敬程掌门一杯。”
程叶息也起身碰杯:“执柏门何德何能,立足江湖至今者,皆仰赖朝廷圣治,使江湖有序、草莽顺服。有玉宸寺一战鼓舞,更有朝廷官府鼎助,接下来缉拿国贼张良,执柏门志在必得。”
孟沧月呵呵笑道:“江湖第一门派的实力,朝廷自是信任倚重。只是这镜灵剑关系重大,既是御用礼器,又是神兵利器,若流落歹人手中,只恐贻害无穷。擒拿张良必得小心,留下活口,仔细拷问,非让他交代清楚镜灵剑下落不可。”
“事关朝廷国本,执柏门岂有不仔细之理。”
说着,程叶息又给孟沧月斟了一杯酒,二人干杯。
不多时,忽有门人上集会厅来,见席间人多,犹豫一会,附身在程叶息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程叶息脸色一下就不大好了。
“程掌门,有什么事吗?”孟沧月已有些醉态,一面拈菜,一面问道。
程叶息也犹豫了一下,悄声对孟沧月说道:“展蓝上卿回来了。”
孟沧月却大声道:“好!久闻贵执柏门展上卿之名,今日竟这么巧,我必得见上一见。”
程叶息有些悻然,却也还是吩咐门人,将展蓝请来集会厅。门人应声,反身回议事堂的倒厅上请来了刚回执柏门的展蓝。
见展蓝走进席间,不等众人行礼开口,孟沧月首先举起酒杯喝彩道:“久闻展上卿女中豪杰,竟始终无缘相见。今日得见,果真风采照人。孟某先干为敬。”
展蓝冷笑一声。席间另两位女子池鉴安和王艺听着孟沧月的话也很有些不自在。
展蓝对着程叶息行了礼,又对孟沧月抱了个拳。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吴忧泪,转头对程叶息说道:“展某久未回门内履职,自知有愧,之后一段时间我会处理干净堆积的事务。不知程掌门今日设宴,搅了掌门雅兴,不多留了。”
程叶息和孟沧月都正想说些什么,展蓝却转身就走得更快。孟沧月给扫了这么大一个面子,忍不住低声骂骂咧咧起来,程叶息忙劝酒宽解。余下几位上卿也讲了些场面话,这才把席间气氛重又缓和下来。
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展蓝在进来之前,就已经在房顶上偷听他们交谈好一阵了。
\\\\\\\\\\\\\\\\\\\\\\\\\\\\\\\\
展蓝虽然口头上说着会处理执柏门内堆积的事务,但第二天就又离了执柏门往聪明院去了。他很清楚,程叶息并不欢迎他,现在的执柏门于他而言实在太危险了。
聪明院设立在执柏门所在县临近的一座小城,展蓝很早以前以购置私产的名义在那里买下了一块地。展蓝去往北冥的日子里,聪明院的事务名义上都由冉雍统领,冉求在事实上也共同参与了管理。
毕竟冉雍是作过掌门的人,聪明院的事务都给管理得井井有条,冉求则在暗中协助,做一些不便摆在台面上的操作。唯有一些棘手的关键事务,需要展蓝来定夺。其中最紧要的两件,一件与执柏门有关,一件与显谕教有关。
执柏门的事务,不待冉雍开口,展蓝就已猜到和张良有关。聪明院在名义上还是执柏门的直属机构,在缉拿张良这件事上,聪明院顺理成章地应该为执柏门提供无条件的支持。但展蓝匿迹了这么久,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他与程叶息之间的龃龉,虽原因不得而知,但指望展蓝无条件支持程叶息的工作,那是不可能的了。
果然,冉雍把事情一说,展蓝当即表示,漏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给执柏门就行了,真查出什么重要信息,都交给展蓝本人定夺。若聪明院的人果真撞见了张良,直接把他带回院里,而不要带去执柏门,更不要让执柏门的人知晓。
“展上卿,我想我们消极配合也就是了。真要抓到了张良,何必这么直接地和程叶息对着干呢?再怎么说,聪明院也算是隶属执柏门的机构。”冉雍有所顾虑。
冉求只端坐在一旁,听冉雍与展蓝谈论,不置一词。在执柏门近旁待了几个月,他着实看不上程叶息作掌门以来的做派,因此深心里是很高兴自己的弟子和程师侄对着干的。
展蓝啜一口茶:“师叔,您有所不知。我并非专为针对程掌门,实在是因我对张良的来历身份也很好奇。”
“抓到了送给程叶息,执柏门里问出来了,聪明院里自然也就知道了。”冉雍道。
“怕就怕送给程叶息后,不是到了执柏门手上,而是落到了显谕教手上。”展蓝言辞犀利。他抽出两份信札,摊开了指给冉雍和冉求看。
“因南国挑唆三年前南境叛乱之事败露,圣上大怒,下旨讨伐南国。这儿是,显谕教出海东渡,目的不明,据说丰至瑶也一同出海。”冉雍看向桌上那两封信函,“这两条消息我们都已看过了。却有什么玄机吗?”
冉求却琢磨出一点味来:“先是云苍府,又是玉宸寺,显谕教明目张胆地闹得海内民生不宁,朝廷却毫不作为。显谕教此番出海,本是伏击的好机会,朝廷却只放任不管,反而忙着要与南国开战。如此,焉知朝中就必定没有被显谕教渗透?那么此次朝廷联合执柏门缉拿张良,又焉知背后没有显谕教的什么险恶用心?”
“正是。当年的宫城飞贼从大内盗走了多少宝物,都没有二十万两白银赏格,张良盗一把皇家寺院的宝剑就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吗?更何况,当日执柏门内目击张良战罢离寺的门人甚众,却无人亲眼见到其身上何处可以藏一柄长剑。连确凿的证据都没有,就恨不得让全天下群起围猎之,未免太过蹊跷。”展蓝道,“朝廷是没有立场对张良下此重格的,但显谕教显然有。”
“而执柏门本应秉公明鉴,竟对此毫无异议,还积极参与。照这么说也是蹊跷得很。”冉求接口道,“我看,要么是程叶息太急着要巴结朝廷,要么就是那日张良威猛杀伐的战力叫他害怕了,定要除之方才心安。”
“无论背后真相如何,我们都很难排除执柏门正被显谕教下套的可能性。”展蓝总结道,看向冉雍,“因此,谨慎起见,在张良一案上,聪明院应该避开执柏门行事。”
听下这一番分析,冉雍同意了展蓝的处置方式。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关于显谕教的那桩紧要消息,也即丰至瑶等人出海东渡一事。他们一致认为,现下有用的信息太少,还是加紧对显谕教大主教座堂的渗透为要。
讨论毕,冉雍离席。堂上只有展蓝与冉求二人时,冉求问道:“小蓝,这么几个月你都去哪里了?你的那两个贴身侍从,怎么没有见着?”